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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亦舒

    「那麼你想得太多了,」我說,「別想那麼多。」

    她坐下來,自我一眼,點了菜,「我決定由今天開始付帳,免得別人諸多諷刺。」

    我跟大師傅說:「這裡人山人海,你不到廚房去幹什麼?」

    他搖頭,「真兇。」他說。

    我問百靈,「高貴的新聞官,香港發生了什麼事?」

    「啥事也沒有。」

    「你什麼時候出鏡?在電視上發言,一行字幕打出來,香港政府新聞處發言人趙百靈。」

    「我有口吃,不能上銀幕。」她說。

    「可是那還是一個高貴的工作地方。」

    「新聞處?像你,可以獲得免費食物供應,像車衣工廠,可以揩油到一條牛仔褲,我們有什麼?帶一段新聞回家。」

    「再報告你一個壞消息,我的車牌沒有法子拿回來。」

    「沒有?」她愕然,「一輩子坐公共車子?」

    我搖搖頭,「只要你福氣好,可以坐到有司機的車子。」

    她埋頭吃三文治。

    「我要上去了。」

    「陪老闆?」她問。

    我在帳單上簽一個字,「不是,我有點疲倦。工作太久了,我需要一年長的假期。」

    「這樣吧,」她說,「下班時我來找你。」

    「今天下午我要見一個人,弟弟的同學,你一起來也好,我們一塊兒吃飯。」

    「或者我可以去考車牌。」百靈說。

    「算了。五十歲的老太婆開MGB,有什麼好看?」

    「或者四十五歲我就考到車牌。」她笑。

    「有這種事,」我笑。「現在誰還有膽子考車牌?」

    大師傅說凶!我才不凶。我的老闆不會說我凶,他比我凶。

    我到樓上去收拾好東西,坐下來便看週末的訂單。

    大師傅剛剛那句話令我很不安;凶,凶,有那麼凶嗎?不至於吧。

    為了要證明我並不凶,最好的辦法是找幾個男朋友來拍拖,女人要證明自己的存在,非要靠男人不可,唉唉。但是我的工作是這麼忙,要做的事有這麼多,男人要遷就我的時間,有什麼男人肯那麼做呢?

    如果他肯遷就,通常他不是值得一顧的男人。

    公共關係的人來說:「周小姐,宣傳的小卡片你最好過目,我們對於上次的經驗心驚肉跳。」

    上次他們選了兩個很恐怖的顏色,被我毫不留情的抨擊了一番,弄得很不愉快。

    下午三時,我奇怪百靈在做什麼,坐在寫字樓靠月薪維持生活的一切女孩子又在做什麼。我覺得悶,前幾日看了一篇叫《規律》的科學幻想小說。一個科學家死在密室中,人家都懷疑是他殺,其實是自殺,因為科學家發覺他「光輝的一生」不過與一隻土蜂相似,日日從實驗室到家,家到大學,大學到實驗室。他自殺了。我們每人都一樣,百靈說,她希望有一個一年長的假期,如果得了假期,也不過如此,一般小資產階級最大的願望是要到歐洲去,因為要到歐洲而去歐洲。

    除非要有很多錢,才能到新幾內亞去讓土人吃掉,我相信我做不到,我要為了生活活下去,在頭痛,胃痛之中活下去,一抽屜的成藥。

    一個辦館的女職員來收帳,叫我簽名,我問:「你喜歡你的工作嗎?做了多久?」

    她茫然看著我。她已經不知道她有權找一份喜愛的工作,工作找了她!她已經喜不自禁。

    「你搓麻將嗎?」我問。

    「搓。」辦館女職員答。

    她把她的煩惱埋葬在麻將牌中。

    「你快樂嗎?」

    她愕然,然後告訴我,「周小姐,請你簽了名我好拿出去收帳。」

    我點點頭。她看上去很驚慌,好像碰到了一個白

    「你是哪裡的人?」我問,「鄉下是什麼地方?」

    「廣東番禹。」她拿回紙張。

    「有沒有想回鄉下?」我又問。

    「沒有。」她純粹是為了禮貌。

    「最想到什麼地方去?」我問。

    「瑞士。」她彷彿有點興趣。

    「去瑞士幹嗎?」我問。

    「風景好,」她說。

    「是嗎?」我反問。

    「周小姐,你是去過瑞士的,你為什麼去?」她並不笨,她在反攻,她的眼睛都在笑。

    「因為風景好。」我結束了這一次的談話。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活著但又不是活著。我疲倦得要死。

    百靈來了電話:「我不能與你下班,我在翻譯一大疊官方發言,五點半之前要發出去。」

    「那些東西誰不會?」我取笑她,「『如要停車。乃可在此。』」

    「一百年老的笑話!」她說,「我要掛電話了。」

    「來晚餐吧,我們去占美廚房。」我說。

    「如果有人請,我們去吃日本菜吧。」百靈建議。

    「你就是想著吃吃吃,亂吃。」我說,「八點鐘來!」

    她「蓬」一聲掛了電話。我拉拉開抽屜取出小說看。

    老闆見了便會說道:「這麼貴請你回來看小說?」

    其實一點也不貴,我們連車子也買不起,我覺得悶。

    「我又回來了。」門口有人說。他是張漢彪。

    忽然之間我的笑容溫和了,因為我現在空下來,因為我正在覺得悶。

    我問他:「我弟弟好嗎?」

    「他很快樂。」張坐下來,「他的幸福在他滿足現狀。」

    「哦。」我說,「你想到哪兒去買衣服?」

    「你通常在什麼地方買衣服?」他問我。

    「我很少買衣服,我的工作不需要美冠華服,但是如果有人要我帶去買衣服、為了省麻煩,我帶他們到詩韻去。」我解釋。

    「我聽說過,你弟弟說你很凶。」他說。

    「這跟我是不是很凶有什麼關係?」我問。

    「剛才我去看了一部電影,我怕早來了又讓你生氣。」

    「我們可以走了。」我站起來,做了一連串收工下班的工作。

    然後我們走出去。同事們齊齊會心微笑——老姑婆終於有人來接下班了,好景不知道能長久乎?

    他的小車於隨意停在街邊,一張告票端端正正夾在水撥上,他順手取下放在口袋裡,神色自若地開車門,我上車,我們開車到購物中心去,找到了時裝店。進去。

    他在店內四處看了看,「不不,」他說,「不適合我母親。」

    「我以為你替女朋友買東西。」我說。

    他看著我笑,「女朋友?」他說,「你知道現在五十歲以下的男人是不會送女人東西的,不撈點回來已經很差了。」

    我忍不住笑出來,「你倒是很有趣,有趣的男人大多數有女朋友。」

    「我?」他說,「我沒有。」

    我笑笑,忽然想起百靈,「你能在香港呆多久?」

    「三天,五天,如果有理由呆下去,半年一年。」他聳聳肩,「沒有一定。」

    「你的工作?」我問,「我相信你是有一份工作的。」

    「研究所的工程師,我有一年假期,」他說,「到處遊蕩。」

    聽上去非常理想,嫁人一定要嫁有實力的男人。工程師。醫師,一樣是師,美術師就差多了,人們沒有畢加索活得很好,少了一個電飯堡,多不方便!英國人說:情願失去十個印度,不願失去一個莎士比亞,那是因他們那個時候既有印度又有莎士比亞的緣故。現在問他們,勢必沒有那麼灑脫的對白了。

    張漢彪儘管說那些東西不適合他母親,但是挑起東西來,真是不遺餘力,他簽旅行支票的時候姿態是美麗的,意志力薄弱的女人會得因此愛上他。

    他留下地址,「送到這酒店去,叫侍役放在我床上。」他安排得很舒服很有氣派。

    我想百靈會喜歡他。女人可以欣賞這各類型的男人,但是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種女人——漂亮而沒有頭腦的。

    「你要不要女朋友?」我問。

    「我是一個很挑剔的人。」他笑笑,「你指誰?你本人?」

    「不是我。」

    「為什麼不是?」他問。

    「你認識我們一家人,太熟了。」我說。

    「但是我留在香港的日子不長,」他說,「我要回去的。」

    「或者你不會愛上她,如果她可取悅你,你會把她帶走,或是為她留下來,一切可商量。」

    「說的很是。」他聳聳肩。

    第三章

    「我們一起吃晚飯,好不好?一言為定。」

    「你倒是很熱心。」他揚揚眉。「你的愛人呢?」

    「我的愛人是我的波士。」我說,「我喜歡我的工作。」

    「真的?」

    「自然,它養活了我,」我無可奈何他說,「做人家老婆也會被炒就魚的,處境很難。喂!吃飯去吧。」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是一定有情人的。」張漢彪說。

    「我沒有情人,我們現在不是開情人研究班吧。」我說。

    「是是。我們吃飯去。」他扮一個鬼臉。

    他很會吃,挑的酒都是最好的,百靈還沒有來,我看看表,才七點半,她是常常過鍾趕工夫的,上一次我們一起吃飯,還是我請的客,自然,傑以後井沒有再來約會她,我有點歉意,好印象是給我破壞的。以前百靈至少有約會,現在我有義務替她介紹一個男朋友,成功與否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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