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於海傑
唐方後來對佔用她這麼多時間反而感到不好意思。
「你天天跑醫院,豈不耽誤了做生意的時間?我看你從明天起不用來了,只不過摔一跤,我年輕時打仗吃了幾顆彈子都沒事,小小骨折算得了甚麼?不要勞師動眾。」
「無妨,這兩天我請人把店面油漆裝修,當成休假。你不要掛念這些芝麻小事,命保住最重要,趕快好起來。『老唐來大碗牛肉麵館』重新風光開張,這幾天你店門沒開,沒人鬥嘴舒舒氣,我全身都不對勁,賣起面來格外沒勁。」
「原來你缺人吵架。」唐方哈哈笑。
「吵慣了,冷冷清清反而難受得緊。以前我家死鬼也愛跟我三天兩頭吵,有天他出海就再沒回來,我罵他罵得要死,直到夜裡一點消息也沒,我才發現我真想他。喂,老唐!你家老伴也走了很久吧?一個大男人帶三個女娃,可不是容易的事。」
「是啊!我老伴生了海亭就走了,海亭跟她媽媽長得特別像,我每回看到孩子就想起她媽媽,也就因為這樣,我最理這個小女兒,從小到大沒有大聲對她說過一句。我老婆是個好女人,可惜我來不及讓她過過好日子,她就悄悄走了,連道別的話都沒能說。」
劉靈芝感觸良深。「所以,人能相處都是一個『緣』字,用不著計較太多。你也辛苦了大半輩子,等回家休養,寬心休息一段時間,用不著急急忙忙賺錢,反正你家海波、海寧孝順,你大可以躺在家裡享享清福,善待自己,別跟年紀過不去,老頭子要像青年人那樣活動,遲早拆了你這把老骨頭!」
兩個人說說笑笑倒像模範街坊。走進醫院的唐海波和易得安等人看得都膛目結舌。
他們本來預料病房裡會不得安寧,不過照這樣看來,唐方住院還住出意外收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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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校教職員集合照團體照時,林姿佩特別挨著於楚坐,主動伸手幫他整理衣領,於楚假借彎腰拾東西,巧妙謝絕了她的好意,林婆佩也不介意。
「於老師,下午有沒有課?我最近吃多了些.你願看教我練球,救救我多長出來的一寸脂肪嗎?」
「我下午有事,實在對不起!」他的眼睛倫瞟了一眼在最前排的唐海寧,他打賭她剛剛一定把那一幕收進眼底!他知道她總是暗暗注意他的週遭,正如他一樣,即使誰也不肯承認或明白表示。
唐海寧一照完相就走了,她向來對照相興趣缺缺。騎車出校門,另一輛車在轉角紅燈處跟上她,與她齊肩同行——是於楚。唐海寧差點誤按了喇叭。
分不清之間的距離是遠是近,唐海寧低頭不敢開口。
「生日快樂!恢復邦交,好不好?至少讓我們共度這意義特別的一天。」
於楚一句話就融化了千層冰霜,衝破唐海寧種種矛盾、遲疑的心防。
驚訝、喜悅、感動,還有如釋重負,她笑了出來,連笑容都令人憐愛。
他竟完全不介意,雲淡風輕地掃走了她的荒唐和不安定,那麼寬容的愛心……唐海寧唇畔的笑渦逐漸拓深,一派天朗氣清的模樣。
她在燈號轉綠前,伸手握住了於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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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嗎?西線無戰事?唐海亭爬在裡幹事家屋頂加蓋的違建頂端,拿望遠鏡四處眺望,竟然湊巧望見自家二樓窗口,老爸和易媽媽下棋談笑的和睦圖。
老爸腳上還吊著石膏,可不減逸興,易媽媽穿著花木屐的兩條胖腿不大淑女地搭在小板橋上,兩老扇風、下棋、嗑瓜子,一點也沒有準備大打出手的傾向。
怎麼可能呢?難道老爸一跌跤,把脾氣給摔好了?還是小陳醫生給易媽媽開了什麼秘方,從此兩人領悟了敦親睦鄰,以和為貴的遠古明訓?
「兩岸坐下來和平對談,其中必有詭局!」她搖頭晃腦,晃得一旁的阿彌都發暈。「先禮後兵!底下有詐,恐怕不是短時間能解決的事。」
阿彌也嗚咪、嗚咪贊同似的。
「不過能有好發展,倒也『樂見其成』——電視新聞上那些禿頭官都會背這句台詞。」
她想起易媽媽滿櫥子的紅花裙,決定回家翻出媽媽的白衣裳。唉!連見面都無緣的親媽,只在相片中看她一身雅潔布裙,她想該多記愴些關於媽媽的事,老爸總說她長得最像媽媽,或許這是一種懷念的方法。
「走,阿彌,回家!兩岸統一是大人的事,我們還是照舊過日子,嗯?」咻地,唐海亭抱著貓咪把人家的屋頂當溜滑梯,滑下地面,阿彌快樂地齜牙咧嘴,表示很欣賞這種刺激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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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楚和唐海寧恢復交往,然而,於楚清楚他們之間甚麼也沒有改變,那個影子仍舊存在於兩人的情感縫隙中,他不點破,怕驚動唐海寧,他寧可獨自承受煎熬與痛苦。
她不知道,他的快樂是她,所有痛苦的來源也是她。
這一天,於楚二度被送到保健室的消息傳到唐海寧這兒,她放下手邊的公事,直奔下樓,以為他胃疾發作,原來是他在校門口救了孩子,自己卻受了擦撞,還好傷勢不嚴重,經過醫護大姐上藥包紮,走路沒有多大問題。那個被他從輪下救回一命的孩子和塚長,以及老師們、校長都圍著他,於楚談笑晏晏,一副沒甚麼大不了的模樣,而校長堅持要他停止下午的校隊訓練課程。所有的人離去後,很自然地剩下唐海寧陪伴他。
此情此景,像極了與他犯胃疾,她趕來看他而萌生情愫的那一幕,他們心頭同時浮現此感。唐海寧憶及當時自己焦急的情緒,還蹺了班來探望他,而乍然相見時的震動有著幾分驚怯與幾分羞澀——那樣的情景以及泛開的微笑寫在夏季的記憶裡,和於楚的點滴記憶,是最真的!
「我以為你又喝汽水了,心理著急;本來想好好罵你一頓。」唐海寧打破已經有點「曖昧」的沉默。「對不起,誤會你了!」
他愛看她微俯的側面,凝眸斂眉,給人孤絕的感覺,卻也引人入勝。
他弄不懂她,抑或他不懂女人?海寧明明對他是有情的,偏又隔絕淡漠,像是隨時可以從他身邊走開。
他想放手一博。
「或許我下個學期就要回加拿大,如果行程確定,學校校隊的訓練就要做個正式結束。」
唐海寧的失落感和措手不及是明顯寫在臉上的。
「你要離開?為什麼要回去?為甚麼這麼勿促決定?」
「我媽這兩年身體不太好,我爸已經減少三分之二的工作量,他來信希望我能夠回去團圓過年,我們家已經有好幾年沒能好好團聚,不是我參賽、教課東奔西跑!就是他們外出旅行——我爸媽從年輕時就酷愛旅行。」
「我以為你至少會在這裡待上好幾年。」唐海寧說這。
「本來的打算是如此,不過總出現許多意外狀況。」
他在等她說,只要她開口表示些什麼、說些心底的話——於楚在默默期待著。
如果你主動開口爭取些什麼,我會無條件全數奉上,只要你一句話。
然而沒有,靜默的流沙慢慢地隱沒,室內藏流竄著風的聲音。
「如果你這次真的走了!短時間不會回來,是不?」
「大概!不過天涯若比鄰,長程飛機一搭,溫哥華和台北不過咫尺之距。」
只要這裡有我的思念和牽掛,千山萬水不憚其苦。
說啊!說出你心中的話,我等待得心焦如焚。
表露心情……是那麼困難的事嗎?
「什麼時候要做出決定?」她的聲音和風聲混雜。
「在月底之前,章校長很關心校隊訓練課程,如果我決定走,他得費心安排交接的新教練。」
「好吧,那……」她咬著下唇,似乎已經預料,也接受了這個將來的決定。
「我走了,你怎麼辦?」於楚問得突兀、問得坦率。那魯莽的熱情一定嚇著了她。
「過日子啊!朋友總是來來往往,不學會習慣也不行。」她對他展開微笑。「我會寫信給你,過節時說不定飛去看你,我沒見過雪,下雪的溫哥華一定很美。」
就這樣子?於楚默然,只是一個在心上來來往往的朋友?她是這麼看他的?難道他等了這麼久,只為了這個答案?
「準備回家了嗎?你的腳受傷,今天我載你。」唐海寧帶頭走下走廊、停車場,為避免他的傷腿還要跋涉牽動,故將車停在保健室門口。「別小看我的小綿羊,它很刻苦耐勞!勤勉負重,保證把你安全地送到家門。」
於楚長得高,坐上後座,下巴額就頂著她頭頂,唐海寧的髮絲飄拂到他臉上,盪開淡淡花草香。於楚挨近她,唐海寧似也沒察覺,專心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