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季瑩
水翎尖叫著,持續不綴的尖叫。她眼睜睜看著鴻飛挨打,那好比打在她身上一樣的痛,可是她無能為力。而那惡少,完全無視鴻飛的生死,只是史使力的將又踢又踹、竭力掙扎的水翎拖離海邊,拖向防風林。
想她堂堂一個格格,在京師時有誰敢動她一根汗毛?來到海寧,卻只能任裡來的淫猥之徒宰割,不,她不甘心,就算今天命裡注定逃不過這劫,至少也得和鴻飛做對同命鴛鴦。
主意底定,她張口猛咬住那惡少如箝的手,趁他慘叫一聲鬆手時,她跌跌撞撞的奔回海岸,奔向已遍體鱗傷的鴻飛身畔。
那惡少依舊追著她,另幾個漢子也聚攏過來圍牆她,這下子她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於是這一刻,她只有本能的,聲嘶力竭的呼喊著救命!
似乎是天地對鴻飛夫婦猶有眷顧,在一團混亂中,一個疾如閃電的人影出現,他迅速的挑動他的劍尖,若蚊龍又似鬼魅,兒個招數下來,那幾個大漢傷的傷,退的退。
那惡少見這突然殺出的程咬金功夫如此了得,竟也失了方才欺侮人的那股氣焰,他裹足不前,只敢遠遠的信信吠吠。「你這廝,竟敢管本大爺的閒事,看來你是活的不耐煩了。」
「問問我的劍,它會告訴你誰才是活得不耐煩的人!」那劍客沉著的揮舞他的劍尖,在夕照下形成一道既犀利又耀眼的鋒芒。
那惡少和幾個大漢又如臨大敵的退了一步,可那惡少猶不死心,直催促著他的屬下們再向前挑釁。又戰了一小回合,勝負立見分曉。
雖是以寡擊眾,可是那劍客的劍法純熟,劍劍直指要害,若不是因為他只有救人、沒有傷人的意圖,那麼那幾個漢子大概早就成了他劍下鬼魂。
在得了不算嚴重,卻也血淋淋的教訓之後,漢子們一個個後退,不再戀戰。那惡少見狀,只得惺惺作態的罵道:「你們這群酒囊飯桶,我巴鍇算是白養你們了。」
巴鍇在逃之天天之前,悻悻的看了水翎一眼,並且不忘朝劍客撂下狠話。「你壞了本大爺的好事,這筆帳來日我一定要找你好好算上一算!
劍客只瀟灑的一撇頭,應道:「我楚天漠隨時候教!至於你們若不快滾,那麼我現在就先算你們以多欺寡、為色傷的這筆帳。
說著,他的劍再次提起,在夕陽的光輝下,劍再次爍出橙色的奪目光芒。
「退!」只聽巴鍇一聲令下,幾個人瞬間消於往防風林的路上。
水翎還無暇感謝這位名叫「楚天漠」的劍客的救助之恩,強忍的淚水便已如雨般紛然落下,不是因為方纔的恐懼,也不是因為恐懼解除之後的鬆懈,而是因為鴻飛的模樣——臉色灰敗,渾身浴血,以及了無知覺——令她心痛難當。
「鴻飛,鴻飛……你醒來,求你醒醒……水翎輕摑他的雙頰,哀哀的低喚。
第七章
因為一次的無妄之災,海寧尹家從此又愁雲慘霧了起來。
那日事發後是楚天漠把鴻飛背回尹家的。
水翎原想酬謝這位身材偉岸、留了一臉落腮鬍子的粗獷俠客,而俠客卻自有俠義心腸,他非但婉拒了水翎的心意,並且在離去之前幫水翎推介了幾位名醫。
對曾經救命的恩人,水翎自然不會輕易遺忘,可楚天漠讓她印象最深刻的地方,莫過於他和霜若竟是舊識,更有趣的是,一向冷若冰霜的霜若,在這位外表也寫滿了冷厲風霜的大男人面前,竟會產生臉紅、嬌矜等種種小女人姿態。
霜若的表現是耐人尋味的,若不是因為鴻飛那日遭了巴鍇那些嘍囉的毒手,而昏迷不醒,水翎或許能分神來留意霜若的這件「趣」事,順便幫忙牽條姻緣線。
悲只悲,那日的災難之後,鴻飛便一直呈昏迷狀態,不曾醒來。而心神懼傷的水翎則像個打轉的陀螺,她沒有片刻停歇的守著鴻飛尚存的一息,或親侍湯藥,或探尋名醫,一心盼望能喚醒鴻飛。
恨又恨,來的大夫不論再怎麼高明,全都斷定了鴻飛是那找不到病因的怪疾復發,再加上巴鍇那批嘍囉不留情的一陣拳打腳踢,嚴重的傷及他的肺腑,更迫使病人了膏盲。眼前鴻飛的性命,只能形容成風中燭、水中燈,只有盡人事,聽天命!
在一陣的忙亂交錯之後,婆婆田氏和霜若似乎已經消極的認命了。霜若一心想逮捕巴鍇和他的嘍囉來問罪,但是翻遍了海寧,偏是不見那班人的蹤跡。婆婆田氏,在眾醫都束手無策的狀況下,只有老淚縱橫的歎道:「原以為我兒已逃過劫數,怎奈……」
是的,人算的確不如天算,可是水翎怎甘心如此草率的「屈服」於命運?她怎能甘心?
嫁到海寧近半年,和鴻飛由陌生防備到相知相愛,這期間心路的酸苦甜蜜,唯有她和鴻飛能夠全然體會,刻骨銘心。
那些畫竹談竹的時刻,那些為「海意坊」而努力的時刻,甚至那些含情抑受、銷魂蝕骨的時刻,實在令水翎無法輕易放棄鴻飛這麼個年輕又淳良的生命,實在令水翎無法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摯愛的人就此撒手人寰。
於是水翎暫且地關了鴻飛和她好不容易建立起名聲的_「海意坊」,有時她鎮日守在床邊,假裝鴻飛還有知覺般的對他喃喃私語;有時便到處尋訪醫術高超的大夫,可惜海寧就那麼丁點兒大,醫術好的人是屈指可數,在求助無方時,她只好央人以快船快馬回京城,暗中向她的阿瑪靖王以及深諳醫理的姐姐纖月求助,唯因路道真是迢遠,水翎只能磋歎遠水救不了近火。
這樣近半個月折騰下來,水翎來海寧好不容易稍稍養出來的豐腆,一下子又全給消蝕光了。她的心緒、她的喜悲,全隨著鴻飛病況的好壞而高低起伏,而輾轉翻攪。
這日,鴻飛的狀況又很不好,他忽而高熱、忽而惡寒,有時還口溢鮮血,水翎在他床畔守著,淚水不覺淌著。她心疼好端端一個人,一夕間競被病痛折磨的形銷骨立;她心怨自己無能,努力了半月餘,仍求不到一個能救的大夫;她心恨巴鍇的猖狂,害得他們夫妻倆隨時可能生離死別,陰陽兩隔。
強忍著悲痛,霜若上街訂製壽衣,準備為兄長備喪;田氏自己雖哀痛逾恆,但見媳婦已無日無夜的守著鴻飛許多時候,便強拗著她去合合眼,歇息歇息。
水翎怎麼合得上眼?怎能歇息?她走向天剛破曉的屋外,坐在石凳上看著園裡的一花一草一木,想著鴻飛苟延殘喘的身子,想著將來沒有鴻飛的日子,想著生命的脆弱,想著自己的無能為力與束手無策,想著想著,她不禁悲從中來,不覺又眼潤了起采。
可這時,就在那片花牆外,卻突然傳來一陣極宏亮的吟唱聲:
白首一輕輕,天涯又海涯
風霜銅銖裒,輒幻炒蓮花!
水翎聽分明了這是一首經喝,她趕忙擦掉眼淚,探頭往外望,只看見一個手拄杖子,衣衫檻樓,卻笑嘻嘻的和尚邊走邊伊伊呀呀的唱著。
和尚也探見水翎那分明哭過的臉龐,他又接著唱道:
有情來下種,無情花即生,無情又無種,心地亦無生。水翎聽著,也楞楞的看著和尚,突然有些頓悟!但她所悟的並非什麼神妙的禪機,而是她悟出了眼前這個面容嘻靄的和尚,正是霜若口中的瘋和尚,也正是成就了鴻飛和她這段姻緣的和尚。
水翎當下心懸一念,飛快穿出花牆,來到和尚面前,噗咚一聲跪下,磕頭如搗蒜的喃喃:「師父救命!師父救命!」
和尚依舊笑嘻嘻的。「人各有命,施主要我救誰的命?我又能救誰的命?」
「人雖各有命,可你已救過他一次,定能再救他第二次!」水翎一次又一次的磕頭。
「施主,請起!請起!」和尚拉起水翎,問道:「施主是指尹鴻飛,?」
「是!正是!」
「『風幡心動,一狀領過,只知無口,不覺話墮。』施主,這人世問的萬事萬物都是有因緣才產生的,我替尹家指點過一次迷津,是因為尹鴻飛仍命不該絕,可是這次
「莫非這次……鴻飛注定在劫難逃?」水翎心驚膽跳聽著,仍不願置信的跪坐回地。「不,我不相信,他年紀輕輕的,怎麼會……怎麼能……」她又開始哽咽。
「施主,生命的可貴,在於捨棄、在於奉獻,也就是我佛的『佈施波羅蜜多』對生命的貪愛與執著,是眾生輪迴生死,不得解脫的真正緣由!」和尚邊給予啟示,又邊抓耳撓腮的笑著。
水翎卻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想號陶而哭。
「師父,『蜉螺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孵蜆之翼,采採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蜂螺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師父,水翎只是一個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沒有解脫的凡夫俗子,我無法不貪愛、不執著,無法眼睜睜的看著鴻飛就這麼……死去!師父!水翎跪您,求您指點迷律,救救鴻飛,水翎給您磕頭——給您磕頭?」水翎猛磕著頭,不要命似的猛磕著頭。嫁狗隨狗吠,嫁雞隨雞啼。失去了鴻飛,她真不知道生命中該有什麼指望,於是乎,她只能虛心強求,只能猛磕著頭,磕到皮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