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文 / 亦舒
我說:「來,表妹,我們坐下,算算親戚關係。」
她笑了。我拉拉她的長辮子,她跟我坐在一塊大石上,海水淹過來,我們並不介意。我的親戚關係如下:我的表姐嫁了我表姊夫(廢話),我那表姊夫有個表姑,是她的父親的堂妹,所以她是我的表妹。這是簡單的說法,滑稽一點,她是我父親的妹妹的女兒的丈夫的爸爸的爸爸的弟弟的女兒的女兒——大約若此。排行第三,在家很有點臭脾氣,人便叫她三小姐。
排出這樣的名堂來,她笑得幾乎從石頭上摔了下來。
她問:「那麼那位穿綠的,跟你又是什麼關係?」
我說我不打算派了,不然頭都漲了。
她說:「她長得美。」聲音很感慨。
我看著她,她也很美,就因為她不曉得她美,所以才最美,她的臉是東方人應有的膚色,大杏眼,雙眼皮深深的,鼻子並不高,因此更像中國人,黑鴉鴉的一頭好發,額角略低了一點,但是並不妨礙她的清秀。
她一定是被寵壞了的女孩子,表姐一屋裡都是被寵壞的女孩子。
我笑說:「你以後別作清朝打扮好不好?不然我們會有代溝啊,從咸豐年到現在——我的天!」
「你為什麼要管我頭、管我的腳?」她斜眼看我,「就因為我是你表妹?你那邊一客廳都是表妹。」
「你是小表妹。」我說:「而且是個懂得喝茶不搓麻將的小表妹。」
「你的要求倒是蠻低的。」她取笑我,「只要不打麻將?」
「嘿!要求低?你去打聽打聽!女博士女醫生女什麼都一大堆,但是不坐麻將檯子的女人有幾個﹖」
「你為什麼痛恨痲將﹖」她問。
「我沒說恨,我從來不恨。」我裝個鬼臉。
「搓麻將好,坐久了屁股大,屁股一大福氣好,福氣好了有太太奶奶做,做了奶奶更可以成天價打牌——噯,表哥,你不懂,這良性循環,好處說不盡呢!」
「去,你去大學演說,說打牌的好處,我肚子餓了,你跟不跟我?」
她聳聳肩,「我是小嬉皮。」她說:「到處去得。」
「你今年多少歲了?廿一了沒有?」我疑心。
「廿二歲。」她說:「長得小,所以可以扮小孩子。但是今天是大表姐生日,我們不能開溜,還是回客廳的好。」
我想想也是對的,我問:「那個穿綠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
「也是你的表姊呀,叫什麼,你問她自己。」
我笑,與她回大廳,這時候燈光已經黯下來了,跳舞的跳舞,談天的談天,男仕們也都疲倦的回來了。我與這三小姐混進廚房,找到食物,又開了一瓶白酒,偷吃得非常香。偷吃味道往往最好,她懂得吃。
我們把牛油厚厚的塗在新鮮麵包上,把羊酪咬著跟麵包一起吃,又喝酒,就在餐桌上高談闊
論。說了很久很久,我原本喝十瓶酒也不醉的,但是現在卻偏偏有酒意,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說起我沒有女朋友的事。
她說:「我那時候男朋友一大把,有什麼用﹖張愛玲說的——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我自己再加一條:三不能談天,有個鬼用。」
我藉著酒意,我問:「現在呢?」
她來不及答,我已經接了上去——
「我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我覺得我們很談得來,我是你表哥,噯表妹,你覺得我怎麼樣﹖」
她怔怔的看看我,忽然垂下了眼睛。
我以為問得太唐突了,只好乾咳幾聲。
她輕輕的說:「太遲了。」
「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太遲了一點。」她說。
「為什麼?」
「我已經訂婚了。」她說。
「訂婚?誰?你還是個孩子哪。」我跳起來。
「他也是我的表哥,我也是他的表妹,他雖然沒有你風趣,但他有他的好處。今天……他也在此地,他出去釣魚了。」
我怔住了。
「對不起。你的好意,我不會忘記。也是一個舞會,我與那位穿綠的小姐一起來的,他看中
我,沒看中那一位,所以她一直生我的氣,所以我一直要氣回她,但今天聽了你的話,我決定不再跟她鬥下去了,謝謝你。」
我沉默著。喝了一大口酒。
「咱們還是表哥表妹,不是嗎?」她問我。
「嗯。」我說。
「謝謝你。」她說。
我看著那張罕有的臉,很公道,有人比我先發現她,而且有人也懂得欣賞她,太難得了。因此傲氣凌人。
我又喝了一口酒。
「你長得很美。」我低聲的說。
「謝謝你。可是我一點也不漂亮,不過我比她們霸道,訂了婚還跟人搶風頭。」她笑,「她們都不喜歡我。」
我點點頭。
「她一定更氣我了,我得向她道歉才行。」她說。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年紀很輕的男人走了進來,他長得很不錯,可是皺著眉頭,他說:「阿三,我找得你要死,你飛到哪裡去了?」
「莊子的夢裡去了。」她答。
「別開玩笑。這位是誰?」他敵意的看著我。
「你們也是表兄弟,他是大表姐的親表弟。」
那男孩子笑了,坐下來,拿起麵包就吃,並且說:「阿三,他們家好的茶葉放在什麼地方?每個人都喝果汁汽水,我想喝杯好茶。」
我默然,我還以為自己標格,人家又何嘗不是一樣。
阿三說:「不知道。」
他說:「我們溜了吧,好不好?這種舞會,沒完沒了,到過也算了,我們走了主人也不會知
道。」
阿三馬上點頭,與未婚夫同心一致,難怪他要挑中她。
阿三還問我:「喂,你也走吧。」
我微笑,「都走了,怎麼辦?總要有人殺身成仁,做犧牲品呀。」
那男孩子笑,「說得好,那麼對不起你了。」他擁著阿三,打算走了。
阿三向我投來一眼,然後跟著她未婚夫走了。
那一眼很深沉,是一種形容不出的黑,說了很多話,一眼就說了很多話。
我怔怔的,坐在餐桌前,繼續喝著半酸半甜的白酒。
就差那麼一點,那麼一小點。那麼一點。
我自己用兩隻手指比著,那麼一點點。
她那雙眼睛,她的膚色,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表妹。
我放下了酒杯,因為一瓶白酒已經喝完了。
表姐走了進來,見到我,便笑,「你這隻大老鼠,躲在這裡偷吃!你好大的膽子。我想告訴
你,你別去惹那位三小姐,她是訂了婚的,未婚夫很會吃醋,別一言不合,在我這邊打起來才好。」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那位穿綠的呢?」
「被阿三氣走了。你不知道我這些表妹們,沒有一個好惹的,依我看,表妹是少一個好一個,表弟嘛,多幾個不妨。」
「說得對。」我說。
「你怎麼了?」
「剛才幾個小時裡,我走了人生的一大段路,喜怒哀樂,包括戀愛失戀,得而復失,你相不相信﹖」我問。
表姊沒好氣,她說:「對不起,我不懂,依我現在看,表弟表妹都是少幾個的好。」。她說:「你醉了,我不陪了,你不能開車,就到客房休息一會兒。」
她也離開了廚房。
我沒有醉,我怎麼會醉。才那麼一小瓶白葡萄酒。但是今天的確是個喝酒的好日子。我坐在那裡,看看桌子上零零碎碎的雜物,想到那些女孩子的笑,巧巧妙妙,風姿嫣然的笑,都是我的表妹?
我站起來,走到客廳去。舞會正好半散,是頂有味道的時候。穿綠的小姐走了,可是還穿紅
的、藍色、白、黑、花的,都是漂亮的小姐,在脂粉綾羅堆裡過日子的小妞,一般的粉妝玉琢,一般的可愛美麗,喝了一點點酒之後,情緒很愉快,我請她們跳舞,她們忙著打聽我是誰。
最後我請過生日的表姐跳舞,祝她「永遠美麗快樂健康富足。」她笑了,說我真會說話。表姐夫笑著叫我別哄他太太,免得哄壞了她。
表姐更高興了。這真是一個快樂的場合。
最後表姐問我:「你看中了誰沒有?」
我搖頭,「有些是訂了婚的,有些沒看中我,有些氣跑了,有些不合心意,非常的悲歡離合。」
表姐笑,「你常常來,我就可以幫你再想法子,你別畏縮呀,一次半次,你就想老婆到手?我的那些表妹們出身全是有來頭的,比不得那些在外邊拋頭露面,打字呀,做會計呀這些。千金小姐,當然要花點功夫,我又不討厭你上門來,你怕什麼﹖總叫你物色一個好的回去。」
好大的口氣。
可是……把一個千金小姐抬回家去,又該怎麼辦呢?這彷彿距離很遠,我不應該想的,目前只該聽表姐的話,怎麼樣去勾引一個漂亮的小姐。
然而不會有那麼漂亮的了吧?那種黃澄澄的膚色,太陽金光瀘過,叫人睜不開眼睛來的。那種杏眼,深而且黑,不在乎的神情,機靈的語氣。我確信有一見鍾情這種事。
不過今天是一個快樂的日子。大家都應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