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亦舒
她家人不討厭我,漸漸承認我是她的「男朋友」,其實我有沒有愛上美麗呢?我並不知道。愛在這年頭,也得有目的,最普遍的目的是結婚。我覺得娶美麗是不可能的,她太天真,太不成熟,她自己像一盒糖,因此把世界也看作一盒糖。她一點也不關心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給她看張愛玲的小說,那一本小說擱在架子上足足一年沒動過。她什麼書也不看,一切知識來自學校,只會念幾句唐詩,並且認為很了不起,因為會考居然得一個良,她喜歡李白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就是這麼多了。她的英文是標準殖民地的英文,本來也有資格出去留學,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她就一心一意陪著母親,不想遠離了。
美麗……其實也就是一個很膚淺的女孩子。我妹妹不大喜歡她,妹妹對美麗的批評是:「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美麗是美,小巧玲瓏的身材,卻處處長得均勻,皮膚白,五官端正,眼睛大得令人吃驚,洋娃娃一樣的神情。每個男人看見她都會一呆,每個男人都會覺得她漂亮,不過與她共憂傷共患難,就不一樣了。
她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天天哭得眼睛紅腫,面色發青,一件毛衣一條褲子團得稀縐,傭人開了飯也不懂得吃,一下子就落了形。我天天在學校裡抄了筆記,到了她家,解釋給她聽。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同學兩年了,還有兩年可以畢業。但是說句老實話,若不是她,換了別個同學,我一樣會為她或是他做這些事。同學們是明白的,她也是明白的,我是一個濫好人。
這樣對她,我並不是乘虛而入。
反正帶了功課筆記上她家做,也等於自己溫習,一舉兩得。
有時候零用有多,我也買點水果。她喜歡吃比較名貴一點的水果,像小芒果,呂宋來的那種,或是蜜瓜之類的,我總是設法逗她開心。才二十歲的女孩子,忽然沒有了父親,也夠可憐的。
她的母親是個老式女人,常常靜靜的,坐在一邊,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我們這樣的關係,繼續了一年。美麗的功課進步了,她不是一個十分好學的女孩子,得過且過,偏偏我們這間「專上學院」及格率很高,很合她的心意,她拿了稍微好的分數,就高高興興,鬧得無人不知。我雖然無可奈何,卻也拿她沒辦法。這種舉止原本是最最討厭的,但是她長得好看,而且大家很久沒有看她的笑容了,饒是如此,有幾個女同學還是哼了一聲——「還不是家明幫她的!找到個免費勤務兵,就高興成那樣子。」
我不響,我是她的勤務兵嗎?
這時候美麗已經漸漸恢復原狀了。她買了許多高跟鞋穿,我不喜歡女孩子穿高跟鞋,稍微一點點,很優雅的,那就無所謂,可是高至四、五寸,我就厭惡,跟她說了幾次,她說:「我矮呀,不穿不神氣。」
妹妹冷眼看我,也冷眼看她。
妹妹說:「美麗根本不是你心目中那種女孩子。」
我微笑。
「美麗這種人是天生嫁到中等家庭去,與妯娌打麻將講是非的,雖然相貌好,但是一點點氣派與風度都沒有,雖然不至於淪於小家子氣,但是我覺得你會比較喜歡瀟灑一點的女人。你跟她在一起,開頭是基於同情,是不是?現在卻成了習慣,當心事倩會有麻煩呢。」
或者妹妹是對的。
我喜歡灑脫的女孩子,一種……很自然自由的女孩子,而美麗,每次我們上街,我總得坐在客廳等她一個半個小時,這是她母親陪我說話的時候。我總是希望有一天,美麗可以有點進步——把手袋往背上一摔,說:「走吧!」可是不行,她走步路我都得扶著她,日子久了,我有點疲倦,好像我是一個醫生,她是病人,既然把她的病醫好了,久久留著不走,沒有意思。心是兩個人一起變的。
有一次她問我抄功課的時候,我就說:「不能次次都抄,考試的時候不明白,也沒有用。」
「可是我考試不都通過了?」她不悅,「你老是罵我。」
我說:「我怎麼會罵你呢?通過考試是最容易沒有的,但是你到底學了多少,你自己有數!」
她更氣了,不理我三日。我想妹妹說得對,我們倆在一起,真的已經成了習慣了,即使她令我煩的事很多,但是我還是喜歡得到她的笑容,她的嬌嗔。
三天之後,我帶了糖果,帶了花,也帶了該給她抄的功課上門去,我們又和好了,是不是和好得跟當初一樣,則不得而知。
後來我們就畢業了,我的文憑上有一個「優」字,她的文憑上沒有。但是美麗還是很高興,她胸無大志,能夠拿一張這樣的文憑,已經很不錯了。我們在一起兩年,親戚開始問我們幾時籌備婚禮。
每個人都問,問到最後,連美麗的哥哥、嫂嫂、媽媽都問起來了。美麗是很坦然的,她只管吃管玩管睡,一切有責任的事情,名正言順的往我頭上推,我只好尷尬的笑。
目前組織一個小家庭,談何容易,房租多少錢,傢俱多少錢,伙食多少錢?美麗當然會有嫁妝,可是難道我去花她的鈔票不成?我還沒打算吃軟飯。
妹妹說:「是不是?現在騎虎難下,娶個洋娃娃放家裡,有什麼用?你的一生完了,她的一生也完了,我不明白,也許所有的婚姻都是這樣糊里糊塗結合吧?你應該再到外國去深造幾年,廿二、三歲的人,急急結婚,幹什麼?」
妹妹說得很對,可是無端端耽擱了美麗兩年,這兩年來,她進是陪我一個人,出也是陪我一個人,一個女孩子有多少青春?我總不能一走了之,再叫她等三年四年。
我們訂婚了。
美麗說:「我最不喜歡鑽戒像芝麻綠豆,一排密密麻麻的,都得用放大鏡看才清楚,那還不如不戴!要買就買大方點。」
這一大方就是幾萬塊錢,我們去選了一隻一克拉的鑽戒,戴在她手指上,居然也很體面,因為她的手指很纖細。
她很高興,美麗就是這樣子,小小的事開心很久,小小的事,也不開心很久,她覺得宇宙以她為中心,她不管其他的事,也不想其他的事。
不過她並不堅持什麼訂婚舞會,我就滿意了。
這個時候,妹妹有一個女同學自外國回來,住在我們家裡,由妹妹招呼她,頭幾天我忙進忙出,也沒有見到這位貴賓。有一日中午,我才進門,就聽見客廳裡有兩個女聲,一個是妹妹,另外一個自然是她女同學了。
只聽見她們在吃飯,妹妹大聲的說:「這鴨頭不比那丫頭……」
有人馬上替她續了下去,「哪裡去討桂花油?」
兩個女孩子哈哈的笑了起來。我心裡罕納,難怪妹妹不喜歡美麗,美麗不看紅樓夢,看了也不過當消遣,決不能與她這麼應對如流。我好奇的推開了飯廳的門。
只見飯桌上放著一鍋冬瓜鴨湯,消暑美品,妹妹正在吃鴨頭呢,見了我,她嚷:「來來,哥哥,跟你介紹一個人,這是小田,讀美術的。」
我微笑著看小田,就呆住了,她正拿碗喝湯,穿一件藍白條子的襯衫,一條牛仔褲,頭髮長得不得了,統統束在腦後,皮膚曬成一種金棕色,眼角微微向鬢邊飛去。腳上穿平跟涼鞋,一隻鞋落在地板上,看上去有說不出的不羈,有形容不出的味道,實實在在的一個女人,美麗就是缺乏這一份氣質。
我與美麗認識這麼些日子,始終以禮相守,也就是因為美麗只像一個洋娃娃,沒有這一種動人心魄的吸引力。這位小姐因為女人味道實在太重了,成熟而溫馨,因此頓時令我覺得「我是個男人」,而不是勤務兵,監護人。
我裝作很自然的坐下來,但是從那一分鐘,我知道我的心已經變了。
我們三個人說著歷代的小說,歷代的畫,歷代的詩人詞人,我們談的都是歪論,可是卻談得興高采烈。妹妹拿出了冰凍葡萄酒,大家便痛快的喝了起來。這個女孩子很爽朗活潑,知識很豐富,我想我的傾慕之色,是十分形於色的。
這頓午飯吃得太久,以致我與美麗的約會也遲到了。我遲了半小時,她氣炸了,瞪著眼不肯放過我。
我並沒有酒意,可是我說:「我早來也沒用,也得等上一年半載的,等你換了一雙鞋子又一雙鞋子,你把那換鞋的時間來看點書,就不會這樣以賭氣,使小性子渡日了!」
美麗更氣了,把我自她家轟了出去。
我毫不在乎的回了家,到了家,心裡卻有點後悔,這話要說,該早說,現在說有什麼用?太遲了。總而言之錯在我,不該拖到今天這種地步。美麗是個雙腳永遠不肯踏實的女孩子,她的美貌害了她,使她自以為是公主。把她寵成現在這樣,我也有責任吧?老實說,這是我們兩年來第一次鬧意見,以前我無論心中多彆扭,都不開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