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乃娟輕輕答.「不是大事,不致於死,先喝杯冰水。」
乃娟忽然想起一首流行曲的歌詞:你看上去像是已經哭了永久,星星在夜空中對你來說也毫無意義,不過像一面鏡子,我實在不想說,你如果打碎了我的心。但如果我留得久一點,你是否會聆聽我的心?
只有美女才會叫人想起這樣癡心的歌詞。
只見兆芝掙扎坐起,用冰毛巾抹過臉,喝了冰茶,低下頭,不語。
「對方知道你打算取消婚禮沒有?」
兆芝點點頭。
「帖子已經發出去了?」
兆芝啞聲說:「部分。」
也難怪對方要生氣。
碧好給乃娟聽那個準新郎的電話錄音留言:「馬兆芝?」他咆吼:「我會殺死你,我倆同歸於盡!」
兆芝又掩起臉。
乃娟沉下臉,「碧好,這是惡言恫嚇,報警備案。」
「唉。」
「女性命案百分之八十五是熟人所為。」
兆芝臉色發綠。
「你別嚇壞兆芝。」
「這是警方數據,千真萬碓。」
兆芝說:「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應付不了他們大家族繁文褥節,我不嫁了。」
碧好說:「已通知男方來取回聘禮。」
她暗示乃娟過去看那件禮物。
淡藍色盒子一打開,精光飛濺出來。
那是一條鑽石項鏈,煉墜是一顆梨形粉紅色大鑽,足有一隻眼睛那樣大。
乃娟對珠寶並無太大興趣。可是這次也禁不住「呀」一聲。
碧好惋惜地說:「需退回去。」
她剛才借來戴了整整半小時,過一下癮。
乃娟佩服美女,她溫言說:「如有躊躇,不如取消。」
兆芝忽然咧嘴笑了,「謝謝你。」
奇怪,沒有絲毫缺點,她的牙齒猶如編貝。
乃娟說下去:「甚ど原因呢,只有你一人知道,已經足夠,不用細述,有時,一個人需要靜靜聆聽第六感說些甚ど。」
碧好叫出來,「甚ど,你毋需為她分析問題?」
乃娟搖搖頭,「她有權改變心意,不是不,如果對方不明白這個不字,報警可也。」
「太縱容她了。」
「女子當然應當縱容女子。」
這時門鈐響。
「來了,來了,大家坐好。」
碧好如臨大敵。
乃娟坐到兆芝身邊。有意無意,擋著地一半身體。
傭人去開了門,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走進來,他形容憔悴,一聲不響蹲到兆芝身邊。
他低聲下氣地說:「兆芝,請改變主意。」
兆芝不出聲。
「我做錯甚ど?告訴我,我立刻改。」
兆芝不去看他。
乃娟知道他們之間已經完結,當中不知發生一些甚ど事,兆芝對他已無愛念。
「你不喜歡大家庭,我們可以到外國住。」
兆芝把那件名貴首飾還給他。
那男子站起來,脫掉外套,歎氣。
碧好說:「你去收回帖子吧。」
他只得點頭。
乃娟像現場觀眾看一場俊男美女精彩演出一般,她不覺是悲劇,因為兩人條件實在太好,不愁前途。
他取過首飾盒子失意離去。
兆芝低頭呆坐。
「究竟是為甚ど?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了,他有第三者,抑或你另外看中了更好的?」
兆芝搖搖頭。
「你爸媽也很生氣,非得有個交待不可呀。」
「我暫時不適合結婚生子守家裡做好妻子,我還想到法國羅華谷釀酒區住上一年半載,回來繼續讀醫科。或許加入微笑行動。」
乃娟這時開口:「那答允人家求婚之前就應該說明,應顧及他人感受。」
美女垂頭,「是。是我錯。」
「叫別人傷心困擾,有欠公道。」
「我會向他鄭重致歉,當時我沒有細想,到婚期迫近,才知道真的要上戰場了,心驚肉跳。」
乃娟說:「只有美人才有資格做這種事。」
兆芝又飲泣。
「這又是為甚ど?」
「日後不知還有無機會結婚,也許會後悔,他又沒說會等我。」
乃娟啼笑皆非。
「太自私了,怎可永遠把自身放在首位。」
碧好說:「上帝創造馬兆芝之際,與別人不同,只有她可以放肆任性。」
乃娟問:「這裡沒我的事了?」
碧好送她出門,「勞駕你。」
乃娟忽然微笑,「能夠做馬兆芝真幸運。」
「上帝很公道,她甚ど都有,就是沒腦筋。」
乃娟答:「光得一副腦筋,少了那樣好看的肉身,又有何益。」
碧好看著乃娟,「在我心目中。你是美人中美人。」
乃娟嗤一聲笑,「你不算,你是自己人。」
她們兩人擁抱一下道別。
到了停車場,有人迎上來,乃娟定睛一看,原來是兆芝的未婚夫。
「你還未走?」
他低頭自嘲:「不捨得。」
乃娟這時又覺得他沒有危險性,但是,亦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匆匆上車。
然後,忍不住忠告那男生:「回去吧,一個人的尊嚴最重要。」
他有頓悟,輕聲答:「你說得對,謝謝你。」
第三章
乃娟沒有直接回家。
她駕車到社區中心。
利家亮在泳池教一群老太太做水力運動。
老人們恐怕已全體超過七十歲,人老心不老,嘻嘻哈哈,似一群小女孩。人人都會老。
乃娟極細小時,以為小孩生下來是小孩,老人生下來就是老人,以此類推,恆久不變。
外婆給她看幼時照片,「乃娟,這是你一歲之時」,「不,」乃娟答:「這是嬰兒,不是我」,後來才知道,人人源自嬰兒。
人人有一日都會變成老翁或是老婦。
將來,如果夠福氣的話,她吳乃娟也會成為一個外婆。
乃娟含笑看老人做體操。
呵皮膚鬆弛掛在關節處打轉,一臉雀斑,動作遲鈍,但是她們精神閃爍,自在樂觀。
利家亮因需長時間浸水中,穿了緊身黑色橡皮衣,人體肉身在最巔峰狀態,煞是好看。
乃娟坐在長凳上靜靜欣賞。
「你也在等人?」
說話的是一個圓臉老先生。
「我來陪妻子,她去年小中風,醫生叫她來做水中體操。」
乃娟讚他:「是應該鼓勵她。」
老先生笑笑,「健康最重要。」
「通常到了三四十歲,這個觀念才會漸漸浮現。」
老先生問:「你認識利醫生嗎?」
乃捐一怔,輕輕搖頭。
利家亮是醫生?
「利醫生每週都到中心做義工,真是難得。」
半晌,乃娟聽見自己問:「他是甚ど科的醫生?」
「他專做人面矯型,我妻子中風後——呵,她上來了。」
老先生取過大毛巾走過去服侍妻子。
乃娟忽然對婚姻樂觀。
萬中有一,也有真正相愛的夫婦。
在老先生眼中,妻子一如當年他第一次看見她時那般姣好吧。
乃娟雙目濡濕。
她匆匆離開中心泳池。
回到車上,才停下神來。
利家亮不止有一張漂亮的面孔,真要命。原來他還有內涵,這樣一個完美的人,是吃甚ど長大的呢。
乃娟回辦公室找資料。
譚心看見說:「我有一個朋友去年遇嚴重車禍,整個下顎飛脫,恐怖毀容,
家人一度擔心失救,可是,經過數次手術,已漸漸恢復原狀。」
乃娟心一動,「主診醫生是誰?」
「是華光醫院的一位利醫生,據說既年輕又英俊。」
乃娟點點頭。
「真正神乎其技,他取出病人一截腿骨,用激光打磨成下顎,替病人鑲上,再重整皮肉,手術後已與受傷前無異,真偉大。」
「鬼斧神工。」
「對了,就是這四個字,病人牙齒盡失,但是可種鈦金屬齒根,植入假牙。」
乃娟欽佩到五體投地。
這樣一個人,居然還願意教老太太們做運動。
開始,她以為自己戀慕的,不過是一具肉身,她尚可控制自己,不料他還有
靈魂,現在事情變得更複雜。
乃娟覺得她頭重無比,需托進托出。
利家亮正式成為吳乃娟暗戀對象。
第二天,到她辦公室來的是一對姓朱的年輕夫婦。
正確一點說,是朱先生與鍾女士,他們已經協議分居。
「還有甚ど問題?」
鍾女士說:「他纏擾我,每天五六個電郵,七八通電話,送花到寫字樓,在門口等我。我想在專家面前,三口六面同他講清楚,我們不再是夫妻或是戀人。」
朱先生是很沉實的一個年輕人,看樣子不似無賴。
乃娟輕輕說:「朱先生,這可是事實?」
「我一向這樣關心她。」
「可是,你們已經離婚。」
「分居,彼此同意冷靜一下,她從來沒說不再愛我。」
乃娟看向鍾女士,「你還愛他嗎?」
「我愛他,是,但,我不再愛他,我——」
乃娟見她有點不安,不能充分表達意願,於是代她說話:「你仍愛惜他,但,已無戀愛感覺。」
「對,對,謝謝你。」
乃娟說:「朱先生,你明白沒有。」
他臉色轉為灰白。
他懇求:「你叫我改的缺點,我都改過了,可否給我一次機會?」
但是鍾女士不為所動。
她不出聲,雙目直窗口外。
「告欣他,說個一清二楚,這段關係,真正已經結束,」乃娟這樣忠告:「別叫他有任何誤會。」
鍾女士忽然鼓起勇氣,抬起頭,響亮清晰地說:「我與你已經不再有任何前途,我不再愛你,請放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