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杜鵑花日子

第10頁 文 / 亦舒

    「祝你幸運。」我是真心的。

    「幸運?他總會找到女人,我也一定會有伴侶,不必擔心,時間磨平一切傷口。」陳淑子看得很透徹。

    她站起來離開。

    榮昌還是辭職了。

    我並沒有真正的挽留他,離了我跟前也好,世上有那麼多的人,誰沒有誰不行呢?聘人廣告一登出來,每天我都接見三十個以上的管理科碩士,都相貌英俊,風度翩翩能說會道,討人歡心,才華出眾。

    我更加悲哀。

    廿世紀末的大都會,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然而浪漫的成份少之又少,必要時切記自救。

    站在龐氏大廈往樓下看,車人如蟻,我開始覺得高處不勝寒。

    這其間最寂寞的人是我,但是沒有人知道。

    沒人相信。

    房客

    放學了。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拉好了帽子,挽起我的書包,才推門出學生休息室,就被瑪麗叫住了,「噯,你等一等!」我只好轉過頭去,瑪麗有什麼事叫住我的呢?別又是什麼舞會吧?我是一向不去這種地方的,她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臉上還是堆著笑。在外國,中國朋友太難找了。

    「阿玉,找了你一天,你怎麼?還好吧?」她追上來。

    「好。」我說:「你呢?男朋友的車在校門等吧?」

    「是呀,難為他了,天天這樣接送的,車子只不過是一輛迷你,不過——」她笑了。

    我也陪她微微的笑著。我們一起推開校門,走到街上。

    「阿玉,最近你身體好吧?看你,現在已經穿了那麼多,真下雪了,怎麼辦?」她忽然對我很關心很關心。

    我且笑著看住她。

    果然她的正題兒來了,「阿玉,你家那間房還空著啊?」

    「空著。」我說。

    「阿玉,我想請你幫一個忙,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所托,你知道,大家中國人,在外互相幫幫忙也應該的,是不是?」

    「什麼事?」街上風甚大,我扯了扯大衣襟。

    「是這樣的,朋友一個親戚,來唸書,因為手續的關係,來遲了半個月,已經開了學,功課是沒問題,一追就追上,是個難得的聰明人,但是找地方住——」

    我接上去,「我知道,開了學了,哪裡都住得滿滿的,宿舍起碼要輪一年半載;因為我那裡有間空房間,所以就來打主意,是不是?但是你知道我那脾氣,我很難與人同住的,我情願空一間房,頂著兩份租金,清清靜靜。」

    「太清靜了,何必呢?況且以前那房間是你哥嫂住的,現在多一個人也不算什麼,我去告訴那朋友,不過准他住一、兩個星期,叫他找到了地方,馬上搬走,不會長久麻煩你的。你想想,一個人孤苦零丁的在異鄉,功課又這麼忙,一直睡別人地板,怎麼吃得消?你當行個好,他又不拖欠你房租,一天一鎊好了。」

    我說:「………倒不是為錢的問題………」

    「我們都曉得你不為錢!你當發好心,頂多是兩個星期,一定叫他找到了地方搬走。」

    「他可清潔?」

    「大學生,會賴皮到什麼地方去?以我的人格保證。」

    「是你親戚嗎?」我問。

    「也算是,一表三千哩——你答應了?」瑪麗問。

    「最多住兩個星期。」我說。

    「沒問題。他念的是化學工程,一早出門,晚上才自圖書館回來,不會騷擾你的。」瑪麗說。

    我說:「唉唷,你看別人家女孩子都念化工這些,偏我沒出息,念些亂七八糟的科目。」我掏出鎖匙圈,把大門鎖匙拆了下來,遞給瑪麗,「是不是理工學院?」

    「是理工學院,」瑪麗接過門匙,「不過他不是女孩子。」

    「什麼?」我瞪大了眼睛。

    「咦,從頭到尾,我可沒提他是女人啊,他是個男生,星加坡南洋大學轉過來念博士的!」

    「男生?」我嚷:「鎖匙還來!那怎麼可以?」

    瑪麗氣道:「阿玉,你這個人婆婆媽媽得很,沒有義氣!你怕人家會怎麼樣?求了你半天,叫你幫個忙,頂多兩星期就走,男女有什麼分別?如果是個女孩子,你還與她結拜姊妹不成?你那間房子,兩間房間離了八丈遠,說不定兩個禮拜也見不了一次面,比青年會還隔得開,照說我那青年會更不能住了,一條走廊八間房,只有我一個是女生,何嘗不是公用洗手間,公用浴室?」

    一頓話叫瑪麗說得我啞口無言,心裡好生懊惱,但是鎖匙都交了出去,還有什麼話說。我想起去年,剛剛來到此地,也找不到地方住,那苦是吃得不能再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破房間,租金又貴,又受那英國老太婆的氣。就算是這一層小屋子吧,搬進來的時候,也是狗窩似的,著實慢慢的整理了多日,才算有個樣子,不過還是濕氣重,以己推人,正如瑪麗說,大家自己人,不捱個義氣,也說不過去。

    我說:「看你,動不動罵人。」

    「那你是答應了?」瑪麗鬆一口氣,「他今天放學就搬進來,我把鎖匙給他。他會避著你的,你把他當大麻瘋好了,也不用理睬他。這個人情,算我瑪麗欠你的,下回你有什麼求我,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推辭,好了吧?這個人也姓張,萬一見了面,你叫他張先生好了。」她真能說會道,這瑪麗,早生一百年,就是個活脫脫的媒婆。「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謝謝,才十五分鐘的路程。」

    「一定要送你,一會兒風大點,就把你吹走了。」她把我推上那輛小車子。

    車子開動了。瑪麗的男朋友是個矮矮黑黑的學生,家境過得去,人最難得,真是老實,不過瑪麗卻也對他好,不跟他鬧蹙扭,這一對眼看要訂婚了。而我呢。我還是獨個兒,那種冷清的樣子,也不用說了。

    到了家,我向瑪麗招手道別,她還嚷:「謝謝你!」

    我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趕快點了火爐,放水洗澡。先把房間弄暖了再說。又到那間空房去,拿出了毯子被單之類,鋪好了床。既然做了包租婆二房東,總得有個欸,不能叫人受了委屈。房間老有點濕,索性把這邊的火爐點著了,替他亮著一盞小燈,這時節天黑得早,四點鐘已經昏沉沉了。有一盞燈,他不會摸錯門。

    我也不擔心他會摸錯門,瑪麗一定會把我的怪脾性詳詳細細的形容了一大遍,半點細節不遺漏的。

    我熱了杯牛奶,洗了澡,就開始做功課。做完功課溫習,躺在床上玩電子計算機,就聽見門匙響,這個房客進來了。我看看鐘,九點三刻。這麼晚才從圖書館出來,倒真勤力。

    他很靜,沒什麼聲音,正如瑪麗所說,兩間房當中隔著浴室,沒十丈也八丈,又聽得到什麼?不過這間屋子空了兩、三個月,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忽然之間多了聲響,就顯得奇怪。

    到十點半,我就睡了。我每天必須十小時左右睡眠,明早七點半要起床的,希望他不要與我爭浴室才好。

    我睡了。

    七點半鬧鐘響,我按熄了鬧鐘,披上晨褸,到洗手間去,我張望了一下,沒有人。我溜進去,鎖上了門。我開亮了浴室的燈,倒一呆.只見洗臉盆旁邊放滿了一整套的YSL、剃鬚水、古龍、爽身粉,連毛巾大小兩條都是聖羅蘭的。我想老天,我這個破廁所倒豪華起來了。自從來了英國,像我這窮措大,也不過用本地貨,他倒是闊佬。

    我洗乾淨了臉回到房裡,發覺門上用膠紙貼著一個信封。我撕了下來,信封裡有十四鎊,信封外面寫:「謝謝,房間很暖,張。」我的臉紅了。不值得他謝,真的不值得。他倒真客氣,租金先惠。

    先一陣子我看到一條裙子,好像便是十四鎊。想著不禁高興起來。後來又一想,來了這麼一個人,水費電費什麼的必然增加,那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先把錢存著再說吧。不過他總不算是一個壞人。

    我換上衣服,拿了雨傘跟書包就出門了。

    門外正瀟瀟下雨,一地黃葉。門口停著一部蓮花十二跑車,蛋黃的。棕黃的樹葉一片片的貼在車身上。一車的露珠雨水。簇新的車,簇新的車牌。我略一怔。我開始步行上學了。

    瑪麗沒說他很有錢,一到才幾個星期,先買下一部這麼好的跑車。笑話了,他怎麼會找不到地方住?恐怕是酒店不清靜才真。也許連瑪麗也不大曉得他的境況,她說只是遠房親戚,大概是遠得不能再遠的。

    上了一天課,放學又碰到瑪麗,她問:「搬進來了?」

    我點點頭,「而且交了兩個星期的租金,人很靜。」

    瑪麗很高興,又送了我一程,我見下雨,沒拒絕。

    回到家,那輛蓮花不在。他人也不在,由此可知那車真是他的。

    他的房門外堆著一手抽的衣,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請問最近的自動洗衣鋪在哪裡?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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