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你放心。」三和向他保證。
客廳像台過風似,一地杯子酒瓶,一屋煙味。
三和打開所有窗戶通風。
這時,浴缸裡的那對裸體男女匆匆走出來,各自穿著世琦的浴袍,仍然若無其事,嘻嘻哈哈離去。做人做到這樣荒誕不經也是好事,說到底,私生活放蕩又無傷害到公眾。三和急急清除所有可疑藥粉藥丸。
正以為事情已經擺平,鄧灼明卻大發脾氣,摔起東西來。
他理曲但氣壯:「我的朋友來替我慶祝訂婚,你卻把他們趕走,這是存心駁我面子。」三和不禁光火,「鄧先生,你講完沒有?」
他霍地轉身過來,伸手去推三和,呵動手打女人,罪無可恕。
三和一閃,手臂搭住他肩膀,使出柔道最基本一招,借力把他打橫摔到地上。鄧灼明躺著怪叫。
三和歎口氣,「我走了。」
世琦追上來,「不,三和,你等一等。」
只見她拿起電話,急急撥了一個號碼。
「鄧公館?鄧灼明在以下地址醉酒鬧事,請聽清楚,請你們立即來接他走,十分種沒有人來,我會招警。」三和意外,呵楊世琦頭腦仍然清醒。
世琦放下電話。
那邊,躺在地上的鄧灼明索性睡著,呼呼扯起鼻酣。
三和啼笑皆非,「這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世琦頹然,「我才訂婚十二小時。」
三和安慰她:「總算試過,不枉此生。」
世琦想一想,忽然仰頭大笑起來。
笑聲有點猙獰,那麼秀麗的女子,笑得那樣淒惶,真叫三和難過。
三和輕輕說:「也許,他只因為離家出走覺得彷徨,故此行為失常」世琦回答:「也許,但是,我哪有時間來研究他的心理狀況,也不會有精力原諒他,給他第二第三次機會。」三和不出聲。
世琦說下去,「我自己也不過剛學會游泳,我沒資格做救生員,他若不願努力浮起,我不願被他扯下水底。」終於搞清楚了。
這時,有人敲門。
三和看清楚,有一對中年男女站門口。
「我們是鄧家的管家及司機。」
三和連忙說:「請進來。」
「哎呀,」女管家說:「大官你總是這樣。」
可見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第七次八次,更無可能是最後一次。
楊世琦的決定完全正確。
孔武有力的司機扶起他,把他抗到背上,姿勢熟練,一言不發,走出大門。管家向三和至歉,「對不起,打擾了,他打破毀壞了什麼,請寄帳單到劉關張律師行索償。」他們鄧家已為子孫設計了一整套應付程序。
管家掩上門,與司機及大官一起離去。
三和說:「屋子裡全是大麻味,你不如到我家休息,明天才找人來收拾。」「收拾?需要重新裝修。」
「也好,萬象更新。」
世琦說:「我不想打擾你,我去住酒店。」
三和陪她找到一家五星酒店,只得總統套房空著。
三和伸個懶腰,「哎唷,累得走不動了,我就在客廳睡沙發。」
世琦微笑,「三和,你真是好人。」
「什麼?」
「你可是怕我自殺?」
三和不悅,「我沒那樣說過,別把話硬塞到我嘴裡。」
「你放心回去,我沒有勇氣傷害自己。」
三和拍拍她背脊,「世琦,加油。」
「三和,你也是。」
三和回轉。
第七章
到了家,只見雜工還在收拾酒瓶、拖地、扔垃圾。
訂婚卻已取消。
戲言。
兒戲。
戲弄。
人們形容不正經、荒誕、欠長久的諸事,都加一個戲字,可見戲行是多麼飄忽。電話鈴鈴的響起來。
不知是誰,大約是王星維吧,活潑地把榮宅電話鈴聲調校成著名的戀曲:我如何開始,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愛情故事意外的諷刺,具喜劇效果。三和輕輕問:「哪一位?」
「三和,世琦怎樣?平日文靜的她忽然發起瘋來,叫人擔心。」
「星維,是你?多謝關心,她無恙。」
「我十歲的侄兒都比鄧灼明成熟。」
「星維,你與世琦本是一對,你又那樣關心體貼她。」
「三和,我倆情同手足,但是斷不會走在一起。」
「你好像一早肯定。」
他沒有回答。
「休息吧。」三和掛上電話。
更衣後,電話又響起來,再次唱起愛情故事。
三和以為仍是星維。
那邊卻是同事歐陽。
「歐陽,夜深了,有事明天再說。」
他不知在什麼地方,可能是一家酒吧,異常熱鬧,雜聲很多。
「三和,只說三句話。」
三和無奈,「請快說。」
「三和,易泰與大家在酒吧慶祝駱主任四十大壽,他同我說,你拒絕他回頭。」三和溫言說:「已經夠三句了。」
「不,三和,還有一句:我得知這項消息很高興,三和,我可有希望?」三和對他說:「歐陽,大家是同事,朝夕相見,情同手足,切忌魯莽。」她掛上電話,順手拔去插頭。
可是三和也沒睡好,隱約間她聽到有人在樓下走來走去,搬動傢俱,低聲商量鏡頭角度。天未亮她起床下樓。
客廳當然空無一人。
她在廚房吃早餐時佈景師來了。
「榮小姐,你在這裡真好,周小眉叫我來,他說打擾了你那麼久,由衷感激,過幾天我們拍完這堂景,想替你重新漆牆,你挑個顏色。」她把樣本打開來。
三和斟杯咖啡給她。
「世琦可能也要找你。」
佈景師笑,「我一早去過楊宅,不知怎地,公寓遭刑事毀壞,體無完膚,最可惜是一面古董萊麗水晶玻璃化妝鏡,摔破了一文不值。」三和不出聲。
「不過,除出破碎的心,一切都可以彌補了,不出三天,即恢復原狀。」「你們本事巧奪天工。」
「榮小姐,你選哪個顏色?」
「照原來的白色好了。」
「榮小姐不怕沉悶?」
「不,我不怕。」
「那好,你放心,一切破損會替你收復。」
可是,牆壁已經吸收了他們的音影,聲音在夜闌人靜之際不知會否釋放出來,影子不知會否走出來活動。呵開始胡思亂想了。
長假告終,回到工作崗位,做得賊死,想必沒有時間擴展想像力,一切心魅應聲而倒。稍後世琦與化妝師回來了。
織麗身型,架著墨鏡。
脫下黑眼鏡,才看到她一雙眼睛佈滿紅絲,分明一夜未能成眠。
這樣一雙受傷眼睛,如何演戲?
化妝師微笑,「不怕不怕,我有法寶。」
她取出化妝箱,攤開各式顏色筆及大小毛掃及諸等色彩。
她有一支軟膏,擠出些來,敷在世琦腫眼皮上。
接著,取出一支眼藥水,替世琦滴下。
世琦眼眶含著那藍色的眼藥水打轉,說也奇怪,像變魔術似,所有紅色微絲血管即在三和視線下消失,眼白恢復明亮。這時,多餘的眼藥水自眼角流下,化妝師連忙用紙巾去接,已經來不及,她用濕手絹去拭,可是那藍色神奇眼藥水抹不去,始終在臉頰留下兩條淺藍色淚痕。這件事發生之後,世琦沒有哭過,她很堅強地支撐,可是這一刻,淚印卻刻在她面頰上,加上她蒼白面色,空洞眼神,楊世琦像萬聖節化妝舞會中哭泣的娃娃,不但悲哀,且有絲詭異感覺。三和轉過頭去,心中不安。
片刻化妝師替她化好了妝,世琦抬起臉,一切哀愁被脂粉遮蓋,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過去了。
總共才卅四小時,已是許多人的半生。
三和由衷佩服楊世琦。
就這幾天了,拍完,他們要走了。
王老先生舊居已經掛「出售」牌。
經紀說:「是榮小姐吧,千斤難買相連屋,不如一併置下,將來做發展用途。」三和笑笑。
經紀見她帶著四隻大狗,不禁說:「榮小姐愛動物。」
三和點點頭。
她帶犬隻走進公園,拍拍手,「跟著我跑步,兩前兩後,明白嗎?」
她不徐不疾向前跑,四隻狗果然聽她話,兩前兩後保護她。
在轉彎處,她看見冰淇淋小販,停下,買了蛋筒與狗分享。
有人咳嗽一聲。
三和知道那人不贊成她給狗吃冰淇淋,她不出聲。
剛預備帶狗離去,那人又開口:「可以說幾句話嗎?」
三和轉過頭去,她首先看見一隻精神奕奕的大丹狗,不禁歡喜:「你在這裡,你叫什麼名字?」大丹犬認得她,過來招呼,三和摸它鼻樑。
它的主人問三和:「王金潮老先生好嗎?,為什麼這幾天不見他,我認得這兩隻是他的狗。」他認得王老先生。
他正是那日雷雨中幫三和脫險的年輕男子。
聽到他問起王老先生,三和不禁淚影於睫。
她輕輕說:「我是榮三和,王先生是我的鄰居,他不幸已不在人世。」
那年輕的男子呵地一聲,退後一步。
他顯然十分意外。
三和無奈,「他的家人不打算領養他的狗,現在由我照顧。」
三和說:「我也很懷念他。」
他點點頭,這才想起自我介紹:「我叫文昌,住在竹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