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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文 / 亦舒

    「啊,那倒是真的。」

    「去勸幾句。」

    「若不見效呢?」

    「只得換人了。」

    三和問助導:「她們在哪裡?」

    「在樓上客房。」

    三和想一想,「我先去找世琦。」

    她推門進去,只見世琦盤腿在房間當中打坐。

    一見三和,雙眼通紅。

    「大不了去讀大學。」

    三和笑,「呵,無聊才讀書。」

    接著轉頭問:「那件衣服在哪裡?」

    服裝師拎著件晚裝出來,「這裡。」

    三和一看,呆住了。

    那是一件深藍色網紗蓬裙,緊腰身,裙裾上釘滿星狀亮片,驟眼看,整條裙子似一片星夜。三和忘記勸慰。

    她脫口說:「我一直想要件這樣仙子般裙子,可否讓我試穿一償所願?」服裝師笑,「榮小姐與世琦身段相仿。」

    三和不顧三七二十一,立刻脫下運動衣試穿,服裝師搬來一面穿衣鏡,大家一看,讚好。紗衣配上白皙皮膚,清麗無比。

    三和問:「鞋子呢?」

    這時,世琦面色已經柔和,過來細細打量。

    服裝取來兩雙鞋子,一雙細跟鞋,另一雙芭蕾舞圓頭縛帶鞋。

    三和穿上舞鞋,在鏡子裡看世琦。

    她輕輕問:「世琦,這件衣服在何處訂製?我也想要一件呢。」

    世琦緩緩把玩裙裾,「我只穿這一場戲,你不介意,拍完戲送你。」

    「太好了,謝謝你。」

    世琦忽然擁抱三和,「不,謝謝你才真。」

    三和亦笑。

    她朝服裝師拋一個眼色,脫下衣服鞋子,穿回運動衣,又去看展雲。

    推開房門,她問:「怎麼了?」

    展雲怒道:「大不了嫁人。」

    「啊,」三和笑,「無聊才嫁人,誰是那不幸的男人?」

    展雲氣呼呼,「什麼都欺負我,」忽然落淚,「真正受夠,我不幹了。」三和勸說:「你不叫人受氣就好,誰還敢叫你受氣。」

    「你看,叫我穿這樣俗氣衣裳。」

    一件晚服掛在門框上,三和一看,嘩地一聲。

    只見肉色網紗釘亮片,衣服雖有夾裡,但做得極貼,看去似有還無,好不誘惑,穿上亮片幾乎像黏在皮膚上。三和說:「展雲穿來看看。」

    「你拿去穿好了。」展雲賭氣。

    「我真想試,只怕胸前多出十寸布料。」

    「啐,」展雲破涕為笑,「我又不是乳牛。」

    三和驚歡:「誰設計這些衣服,統統薄如蟬翼,像第二層皮膚似,這是場什麼戲,為什麼兩個女角都穿得如此性感?」服裝師道:「是攤牌戲。」

    「呵,他挑了誰?」

    「我沒看劇本。」

    三和看著展雲,黯然問:「他挑了你吧。」

    展云:「我不知道,劇本在導演處,且不給我們看,免得我們早知答案,演得老皮老肉。」「我猜想你勝利,不然不會賞你穿這件衣裳。」

    展雲沉默,稍後,她吁出一口氣,同助導說:「告訴導演,我十五分鐘就下去。」三和賴著不走,「我要先睹為快。」

    展雲先由化妝師在手臂背脊撲粉,然後輕輕套上那條小小蟬翼裙。

    那樣小那樣窄,眼看穿不下,可是偏偏剛好,多一分嫌闊,少一分嫌窄。三和歎為觀止。

    展雲自嘲:「我最大的本事,是把自身擠進窄小的衣裳裡。」

    三和肯定說:「拍完這場戲,你就指日飛昇了。」

    「飛往何處?」

    三和答:「最高枝頭。」

    展雲笑了,擁抱三和,吻她臉頰,「三和,真高興認識你。」

    三和點點頭,人家開心,她也開心。

    兩個女角回到樓下,工作人員大力鼓掌。

    朱導演走近,對三和說:「榮小姐是個天才仲裁員,每部戲都需要聘請這樣人才,保證拍攝進度,避免資本損失。」三和靜靜回樓上,只見服裝師把穿衣鏡搬出來。

    「榮小姐,謝謝你。」

    三和低著頭笑,「不客氣。」

    「你若真喜歡那兩件衣服,這是設計師名片。

    三和寂寥地接過名片。

    她下去了。三和回到房裡,到在床上。

    不不不,她不想穿不想吃,她只希望好好睡一覺,睡醒時,易泰已回到她身旁。她躺在床上,覺得出奇的累,不覺睡著。

    第三章

    忽然看見易泰站在床前,她去拉他的手,「唉,我做了一個夢,夢中你離開了我,真可怕,孑然一人,又得重新出來交際,苦不堪言。」易泰也笑。

    三和驀然驚醒。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抹去額上冷汗,走到梯間。

    只見那日已經完工,女主角懶洋洋坐地下,化濃妝的她們像洋娃娃。

    不消一回,她們到外邊貨櫃車卸裝更衣,大廳只剩導演與編劇。

    朱導演與蘇冬虹低聲談話。

    三和無意旁聽,但這是她的家,避無可避。

    只聽得蘇冬虹猶豫,「這時加插這樣一個人物,已經太遲,本子需要重寫。」「公司可以付重寫費用。」

    「裁縫最怕改衣服。」

    「你是編劇。」導演提醒她。

    「改比寫更困難。」

    「我明白,我自己也寫劇本。」

    編劇說:「你的意思是:添加一個成熟了的楊士琦,若干年後,在暗地出現,靜靜看著過去自己的愛情故事發展,可是這樣?」「對。」

    「唏,這時空交錯連編劇都覺糊塗,觀眾又怎會明白?」

    「別擔心觀眾,一位寫作人同我說過:千萬別低估讀者水準,你有好的作品,儘管拿出來。」「天樂,我覺得你鑽牛角尖,本子已改到第七次,筋疲力盡,還是要改,上一部戲的成功帶來許多壓力,令你無所適從。」朱導演微慍,「冬虹,我需要編劇,不是心理輔導。」

    這時三和咳嗽一聲,走下樓去。

    朱天樂看見是她,「三和,你來得正好。」

    他對蘇冬虹說:「有什麼難懂呢,添加的角色就似三和,在屋裡遊走,檢討過去愛情得失。」冬虹搖搖頭,「我已油盡燈枯,我累得只想自殺,我不能再做,我請辭。」大廳裡一片死寂。

    蘇冬虹憔悴的臉上有一隻大眼袋,她瘦削的背脊佝僂,誰都相信她確已盡力。半響,朱天樂說:「再做一次,冬虹,不痛不癢,焉能感動觀眾。」

    「不。」

    三和輕輕說:「此刻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再作決定。」

    蘇冬虹一聲不響的走了。

    三和轉過頭來,看見朱天樂一個人站在燈光下,十分孤苦。

    三和不由得輕輕哼一首歌:「他是樂隊的班主他是一個寂寞的人」朱天樂一震。

    三和對他笑笑。

    他說:「我決定加這個角色是因為你的緣故。」

    三和答:「我知道。」

    「你無聲出沒在這個空間,這所屋子,給我極大啟示。」

    三和微笑,「這是我的家。」

    「假設你已經結了婚,有一子一女,表面生活愉快,一個暑假,丈夫帶孩子去美國探親,你一個人在家,忽然之間,你看到往日在這間屋子裡上演的一段感情,你是其中一個女主角,你看到自己的彷徨、痛苦,你陷入回憶,你發覺原來深愛的是——」「下一部戲吧。」

    朱天樂說:「不,必需是這一部。」

    「戲已開拍。」

    「劇本可以改。」

    「等冬虹明朝回來看她意思如何吧。」

    「她一定會回心轉意。」

    三和忽然笑了。

    「三和,你在這間屋裡,高高在上看下來,猶似無所不知的天使,告訴我,你為什麼笑。」「冬虹已經很累。」

    「我們是好拍檔,我會鼓勵她。」

    電話鈴聲響了。

    三和先下一句:「除非你向冬虹求婚吧。」

    她跑上樓去聽電話。

    電話由母親打來,她早十年已做了鄧太太,此刻住在舊金山。

    「三和你近況如何?」

    「很好,不勞掛心。」

    「你父親可有同你聯絡?」

    「上月三號通過電話,他在北京。」

    話題到這裡彷彿已到了盡頭,三和連忙找新題材:「我最近買了一本史提芬霍金的宇宙論。」「看得懂嗎?」

    「放在咖啡桌上立刻蓬壁生輝。」

    母女都笑了。

    三和在笑聲中說:「有人約我打球,我要出門了,再見。」

    雙方愉快地掛上電話。

    三和收斂所有表情,靜靜坐一旁。

    片刻她下樓,發覺連導演都已經離開。

    後園有人清理流動衛生間。三和叫大富大貴出去散步。

    這兩隻狗的名字是易泰所取,當時他問她:「叫良辰美景呢?還是叫大富大貴?」三和記得她笑彎腰,「不,叫花好月圓。」

    「也是實際。」

    人們憧憬的境界,放在嘴裡天天念著,盼望有日實現。

    兩隻狗由易泰朋友所送,那一家人移民,新生小犬不得不找新主人。

    易泰放在三和處寄養,因為她家有花園,分手之後,他取走了所有東西,卻不提隻犬。連大富大貴都不要了。

    他離開之後,狗雖然不會說話,但盼望懷念之情盡露:門鈴一響,它們自動跑去歡迎,以為是易泰來了,看到客房有燈光,急急吠著進去,又覺得是易泰在那裡,一年之後,漸漸死心,知道那個年輕男人不會再來。不過大門一開,它們仍然立刻豎起耳朵,探頭探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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