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朱夜
傅先生跟上一步,湊近我的耳朵說:「我們不想引人注目,先把你請過來。待會兒警官會陸續到。那時,你的意見可以給他們提供重要線索。你現在開始嗎?」
我皺了皺眉:「可是,這不符合工作規範。」
「沒關係吧?畢竟,這不是刑事案件,沒那麼嚴格吧?」
「傅先生,」我正色道,「在警官們做出初步判斷以前,我們都沒有資格說這是或者不是刑事案件。」
他臉上有點掛不住的樣子,隨即笑笑說:「你看著辦。」
我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我可以想像他肩負的壓力,也明白他非常希望這件事能以自然死亡的結果告終的原因。否則,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都會變成轟動一時的醜聞,被小報記者大發一筆橫財。為了讓他放鬆一點,我說:「那麼我這邊的調查先開始吧。能不能告訴我是誰發現的?」
傅先生的臉色亮起來,他指著一個年輕人說:「JACKY發現的。他是攝影助理。JACKY,你過來,」
「是的,先生,」年輕人緊張地站得筆筆直,「是我早上來叫醒T的時候發現的。」
「是他讓你來叫他的嗎?」
「是的。」
「他今天有什麼安排嗎?」
「應該去出外景。」
「那麼又是辛苦的一天羅?他為什麼不回家或者找個舒服一點的地方睡一覺呢?」我指了指屍體。
傅先生補充道:「昨天晚上拍NE節目直到後半夜,回家來不及了,T就在休息室睡一會兒。他平時常這樣。這裡備有毯子就是因為他的這個習慣。」
「你看到他就是這個樣子嗎?JACKY?」
「是的,先生。」
「你肯定一點也沒有移動過他嗎?」
「是的,先生。」
「你當時做了什麼?」
「我馬上叫來了MIKE,也就是攝影師,他通知了傅先生。」
「就是這樣嗎?」
「是的,先生。」
「沒有找其他人,比如說N嗎?」
「是的,先生,沒有。」
「那麼你們平時有什麼事都是先找傅先生嗎?」
「是的,先生。」
「JACKY,你是演員嗎?」
他沁出汗水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吃驚的表情:「不是的啊?」
我笑道:「你老是『是的,先生』,讓我想起戰爭片裡的新兵。」
MIKE和傅先生呵呵地笑了幾聲,突然意識到在有屍體的房間裡發笑是件非常古怪而失禮的事,尷尬地逐漸放低聲音收起笑容,在那過程中,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JAKCY靦腆地撓著頭。我注意到N仍然盯著屍體,面無表情。
「喲!什麼事這麼好笑?」胡警官帶著幾個手下大步而來,「哈!朱醫生!來得還真快啊。」他環視現場,擰起了眉毛:「怎麼搞的!現場弄得這麼亂糟糟,像什麼樣子?朱醫生,你已經看過了?」
我平靜地回答:「還沒開始,只是作了一些詢問。」
「哦?」他挑起一條眉毛,湊近我問,「有什麼意向?」
從眼角的餘光裡,我瞥到傅先生期待的目光。「還沒法下定論。」我答道。
傅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氣,而N無聲地長歎。
胡警官把手一揮:「那麼,其他諸位迴避,我們開工吧!」
***
還在讀書的時候,我就反覆被教育:屍體就是屍體,現場就是現場,真相就是真相。因為很多情況下,判斷的結果完全依靠檢視者的經驗和感受而做出,很容易被主觀的想法所左右。不受任何外界的影響,盡可能客觀地分析,才能得到正確的結果。
這句話說出來很容易,做起來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比如說,同樣的一塊淤痕,顏色介於青紫和暗紅之間,究竟是生前受的鈍器傷還是因為其他原因死後自然形成的屍斑,取決於非常微妙的瞬間判斷。這樣的痕跡出現在空屋閣樓裡年輕衣著凌亂的年輕女子屍體上還是早上被家人發現沒有起床的高齡老人屍體上,第一眼看去,判斷可能立刻形成。但是最終的結果,可能卻是恰恰相反。
T斜靠在沙發的轉角里,身體呈向左側半躺著的樣子,膝蓋和髖部大約呈90度地彎曲,雙腳幾乎擱在沙發邊緣之外。他裹著白色毛巾質的浴衣,雙臂彎曲在腹部,頭垂到胸前,面前的茶几上放著開過的感冒藥和冷掉的咖啡,地板上有一雙淺藍色長毛絨拖鞋。染過的棕色頭髮長度及耳,打著卷蓋在他臉前。如果不是看到他垂下的手指和腳趾上淤紅的屍斑,單看他上身的姿勢給人的感覺好像是一個人坐在那裡慪氣或者沉思,而不是已經離開人間。
拍下屍體位置的詳盡照片,我穿上工作服,戴上手套,取出溫度計,摸索著插進他嘴裡,接著動手脫下他的浴衣。他的身體已經變得僵硬,給這件工作增加了不少難度。
「請等一等,朱……醫生,」N不知什麼時候又混了進來,「你要脫掉他所有的衣服嗎?」
「是的。」我說著,拉下T的內褲,摸索著插進另一支體溫計,「否則我怎麼檢查呢?」
「能不能不要在這裡?」
「為什麼?」我抬頭看他,他的臉色慘白,聲音有點發抖:「我是說這裡……現在的情況下……是不是……」
「請無關人員撤離現場!」胡警官大聲道。
N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打擾了。」慢慢向後退去。退到門口,抿住嘴唇,仍然死死盯著T的屍體。良久,他驀地轉身,快步離開。
胡警官悄聲對一個年輕警官說:「盯上他。」年輕警官得令而去。
我伸出十指插進T的頭髮,沿著從額前向腦後的軌跡輕柔地撫過。他應該是衝過澡才睡下的,指下他的頭髮的深處還有點濕,奇怪的是他的頭髮裡,彷彿竟然有溫暖的感覺,好像他還活著,釋放著自己的熱力,不斷地感染著別人。空氣中瀰漫起淡淡的香氣,初聞象春天花開的原野,在虛無飄渺中越來越濃烈,變得好像游吟詩人彈著奔放的琉特琴曲時,身邊篝火裡,來自東方神秘之國的檀香木片發出的誘人氣息。在這氣味裡,有一種特殊的香味,熟悉而又陌生。一時也說不清是什麼味道。
胡警官抽著鼻子誇張地嗅了幾下:「哈!很貴的香水吧?到底是大明星。發現什麼了嗎?朱醫生?」
「至少,頭部沒有顯著外傷,唔……後頸部和喉部也沒有。」
「仔細查,醫生,這傢伙讓我覺得他媽的不對勁。」
看到體溫計的讀數,我就發現了剛才自己產生幻覺的原因:深部體溫33度,口溫卻是35度。根據攝制組工作人員的報告,昨夜的拍攝進行到2點多,然後T獨自回休息室休息,而N和G各自回家。雖然外面是隆冬,有空調的室內保持著8度的氣溫。在此條件下,屍體的溫度--也就是深部體溫--每小時下降度。現在是上午8點多。如果照此推算,T在凌晨4點左右就已經死亡。但是,因為口腔接近於體表,循環停止後溫度下降比直腸深部要快,和現在得到的結果恰恰相反。我冷笑一聲:「胡警官,我有同感。」
在警官們的幫助下,我把T的屍體從沙發上搬下來,放到靠裡邊的地上。東窗淡淡的陽光下,他如初生嬰兒一般蜷縮著。出於對死者起碼的尊重,我在裡邊拉起一道布幔,把屍體和忙碌的警官們隔開。首先我拍下他全身的照片,特別是所有看上去有可疑的傷痕的地方。接著我拂開他的頭髮,重點檢查五官。看到他的臉龐,最先震驚我的,就是他的清秀俊美。他的眼睛閉著,曾經讓無數少女砰然心動的豐唇微微張開,嘴唇只是稍微有點開始干縮的跡象。我不過偶爾瞄到電視中的NTG樂隊一眼,想不起來他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了。即便如此,死亡只是在他氣色紅潤的小麥色皮膚上蓋上了一層陰影,而沒有留下痙攣的扭曲或者恐怖的屍斑。所謂屍斑,是人死亡後停止流動的血液墜積在身體沒有受壓的低下部位的毛細血管裡而產生的暗紅色斑塊。瑪雅人習慣在人物浮雕或繪畫中描繪臉上的深色斑塊,代表死神對某人不可抗拒的征服。一直到現在,屍斑的出現都是死亡降臨的可靠標誌。我輕輕按快門,拍下他左下頜的特寫。
我用手指撥開他的眼簾,拍下他仍然清澈透明的角膜。通過種種徵象可以肯定,T直到凌晨還活著。接著我用橇棒橇開他的嘴唇和牙齒,用吸管吸出唾液標本,裝進貼了標籤的試管。至於身體的檢查,反而簡單,因為他全身沒有任何明顯的傷痕,除了膝蓋上幾乎褪盡的陳舊性淤痕手腕和腳踝上很輕微的擦傷。那種擦傷,像是絲綢、毛巾或者類似的柔軟織物捆綁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