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朱夜
「然後就是昨夜我走錯房間的事。我的睡眠和記憶都有些問題,不過一旦場景和動作結合起來,一般總可以回顧出來。我清楚地記得,當我用鑰匙--記住,我真的用了鑰匙,我還記得手指用力扭動鑰匙的感覺--打開最靠近樓梯口的右面第一扇門時,有燈光從我左面的門底下透出來。記住,這時,你,馬南嘉,阿剛和瞿省吾在樓下打牌,只有蔣教授在樓上,而他的房間正好在我隔壁,所以說我確實走錯了房間。只不過我那時還不熟悉地形,你們可以安排把常用的樓梯門關掉,讓我走不熟悉的另一側樓梯上來,而我已經立刻要睡著,只要鑰匙能打開門,床單看上去沒問題,自然不會懷疑自己走錯了房間。結果晚上還被你嘲笑了一番。其實什麼推也推不醒,你自己完全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樣做,一方面可以讓我以為自己真的有失憶症和睡眠障礙,另一方面也可以讓你們有足夠的時間和餘地換回門鎖、更換被褥、在褐、白幾何紋的床單上再鋪上一層藍白朝陽格單被。」我掀開床單的一角,露出下面的褐、白相間的幾何紋床單和剛才藏進去的照片。
「然後還有這個,」我拿起照片,「有這樣的鐵絲網攔著的窗,應該是不多的。其中有一個地方我恰好知道,就是我市的精神病總院。別忘了我是從醫學院的臨床醫學系畢業的,只不過半路出家當了法醫而已。當年我在精神病總院實習過,印象還是挺深的,雖然過了那麼多年。想到那個地方,我馬上想起了我究竟是在哪裡見過你。你不是上次顧教授帶來我們那裡做司法精神鑒定的年輕助手嗎?當然,那時你的頭髮沒有這麼長,這麼瀟灑。不過一連好幾天你都是女警官們談論的對象。這張照片準是你哪天值班時早上醒來時在單位裡匆匆抓拍下的吧?」
季泰雅哼了一聲。阿剛翻了翻身體。
我接著說:「我是剛剛才想起來這些的。不過剛才在走廊上檢查阿剛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你到底是幹什麼的。我只讓你拿手電筒,你卻同時拿來了牙籤,說明你很清楚需要什麼。沒有受過神經精神科的專業訓練的人是不會知道需要用尖銳的東西檢查反射的。你看來也沒有丟掉本行。」
他又哼了一聲,露齒而笑。阿剛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見我們圍在屋裡,驚訝地問:「怎麼回事?省吾呢?他怎麼樣了?」
我歎了一口氣:「他死了。」
阿剛的臉色驟然變得非常蒼白。
我接著說:「然後就是瞿省吾本人。他雖然高大,卻不是幹慣體力勞動的。所以這幾天的辛苦在他手上留下了明顯的印記,包括破裂和沒有破裂的水泡。打牌時我就看見了。我還知道他大概是在一個灰塵、泥土、青苔和樹葉非常多的地方工作。因為昨天下午我在三樓衛生間的水盆裡看見了染滿上述物質的髒衣褲。最大的可能,當然是徹底清潔打掃這幢房子並準備迎接客人。還有就是砍一顆樹。如此繁重的勞動當然使他胃口特別好。在我們吃過晚飯後,他繼續完成了砍樹並把樹用橇棒之類的東西挪到路中間的工作。大概在回來打牌前,還趁機把門鎖換好。他是唯一有機會做這件事的人。這種老式的鎖對他來說應該算不上什麼。可是他不太細緻,第二次換回來的時候鎖裝得不太平整。現在還摸得到。
「另外,昨天下午我們剛剛來不久你就開始浸黃豆,準備自己做豆腐和豆漿,因為你早就知道今天沒有辦法去買菜。而阿剛也表現得很出色。他其實是個超級近視眼,稍微遠一點就什麼都看不見。所以在那塊估計是事先摸過底的鵝卵石上,他看不見我指的正在釣魚的人,卻能指給我看更遠處路上橫過的一顆樹。那只能說明他也早就知道路已經被封。你們簡直是完美的組和,配合無雙。兩個人準備現場,讓阿剛把我釣上勾,」說到這句我看了阿剛一眼,他偏過頭去閉著眼睛不敢看我,肩膀顫抖著。
我接著說:「再找兩個,哦,不對,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和另一個同夥做證人。反過來,每一次我提及你們是否過去就這麼熟悉,你們就亂開一氣玩笑把話題引開。真是默契到極點。不過我還是沒有想明白,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應該不是瞿省吾。應該也不是我。到底是為什麼?」
「那麼,」他湊近我,近得可以聞到他頭髮裡的香味和說話時噴出的熱氣,「你讓南嘉記的又是些什麼鬼東西呢?」
「那個麼,」我猶豫了一會兒,「是驗屍記錄。」
「廢話!這我也知道。問題是他是怎麼死的!」
「其實你知道的,為什麼反問我?他應該也不是突發什麼疾病,沒有解剖以前不能說一定,但淹溺可能不是主要的死亡原因。他是觸電死的。」
「可是!」馬南嘉強壓住悲痛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變形,「他手裡拿的是線繩,水裡也沒有通電,他是怎麼觸電的呢?」
我說:「當然還是手。小季,你不是說他是人體生物學工程師嗎?你總算說了一句實話。不過後面的一句又是假話。你當然知道他是設計製作假肢的,所以他有許多特殊規格特殊用途的東西,例如可以捲起來的長鋼絲和相連的非常小的彈簧軸。用彈簧軸代替開關,普通的線繩接在長鋼絲上。要開燈的人以為垂在那裡的長長的東西只不過是普通的拉線開關,一拉就會觸電而死。即使不死也會昏倒,把臉埋在洗臉池水裡淹死。人一死,或者倒下時體位變動,手會鬆開,鋼絲自然會鬆開,就沿著彈簧軸縮回,卷在上面,外面看到的只是普通的線繩。多麼巧妙的手法!我想事情發生前瞿工程師正在設計和測試能讓人剛好被擊昏而淹死在洗臉池的最佳裝置法,電擊傷要越隱秘越輕微而淹死的徵象要越明顯越好,這樣才能騙過嚴格按照流程行事的法醫。但是很不幸,蔣教授偶爾合上了電閘,他就這麼自己把自己送上了西天。如果不是你擔心我看出電擊傷而刻意用立櫃砸爛他的右手,我倒不一定會往那個方面去想。即使砸爛了,細條的皮膚上仍然可以看到特徵性的電流斑。好了,我說了那麼多,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最後一句我幾乎是在大吼,希望能喚來蔣教授的注意。但是走廊上一片寂靜。我開始感覺不對頭。也許他也喝下了含有Stilnox的茶,正在樓下的沙發上大睡。
季泰雅再次露出迷人的微笑:「需要告訴你嗎?反正你是要死在這裡的人了。」
「等一等,」馬南嘉說,「還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朱夜,向他解釋一下,然後……」
「然後幹什麼?」他「唰」地回頭,「然後我們殺了那老傢伙,留著這一個活口去告發我們嗎?」
「你真的要殺那麼多人嗎?省吾已經死了。」
「難道他不是和小伍一樣,是被那老傢伙殺死的嗎?」
我說:「哦,原來那個男孩子叫小伍。」
「對!」馬南嘉扔下手上的繩子,打開壁櫥,揚手把玻璃膠帶貼的照片扯下來,露出底下年代久遠粘得很牢沒法撕下來的退了色的照片,指著被4個男孩圍著坐在輪椅上的男孩說,「這就是小伍。這裡本來就是他家的老房子。我們幾個從小都在這裡過暑假,熟悉每一棵樹,每一塊鵝卵石。」
「說這些有什麼用?」季泰雅說,「他死了。那老傢伙殺了他。這不是很清楚的事實嗎?」
「泰雅,」阿剛小聲說,「其實小伍是自殺的。」
「聽見某個『德高望重』、『妙手回春』的老傢伙非但不給自己開刀,還當著一大幫子年輕醫生,把自己當教具,說自己已經沒有機會手術,一輩子都得這樣裹著尿布癱瘓在床上,換了誰都會去自殺。」
阿剛的聲音更小了:「當時跑了那麼多醫院,做了很多化驗和檢查,到底……還是他第一個確診為腰椎段脊髓腫瘤……」
我說:「是麼,那你們呢?你們當時都幹了些什麼?」
馬南嘉說:「我們答應一定要做醫生,發明新的藥物,徹底治好他的病,換一雙新的腿給他。那天,我拉著他的手告訴他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都等著他回來,一起去爬山,去踢球。他哭了,說再也不想見到我們。我們都以為他瘋了。」他的聲音變得遙遠,「那時,還沒有多少人提抑鬱症之類的說法。我們只不過以為他心情不好。可是3天後,他把手指伸進了燈泡芯……那時,我們誰也沒能幫上他。」
我說:「所以你們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成為假肢設計師、精神科醫師、神經外科醫師和檢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