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於喬
戴翊齊邊走邊想,愈想愈擔心,走到電話旁想打電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況且他要以什麼樣的身份去安慰她?
他不過是蘇雲的學長而已,和她又非親非故,這樣貿然打去會不會太失禮?
可是……他真的很擔心她啊……
咬咬牙,終於下定決心要打電話,手指卻在電話鍵盤上停住--
他根本不知道黎安憶家的電話號碼,怎麼打去找她?
很挫折地放下話筒。過了一會兒,他撥回自己家裡,但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蘇雲大概正在陪著她,所以不在家吧?
想到這點,他放下了一半的心,剛剛過於激動的心情也慢慢冷靜了下來。
他不該管這麼多的。
黎安憶是蘇雲的女朋友,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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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
蘇雲畢業後搬回了台中,戴翊齊也搬了家,自己一個人住。
日子一樣忙碌,見多了病人的生老病死後,他的心情已經不再像當時那樣容易激動沮喪,取代的是愈來愈接近專業醫生的舉止行為,甚至是一成不變的笑容與安慰。
有時候,回到家看見塞滿了廣告單的信箱,他便會想起黎安憶,那個很喜歡寫明信片給蘇雲的女孩。
他已經二十六歲了,家裡的人時不時地便催著婚事,但是他現在根本是蠟燭兩頭燒,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有時間找對象結婚?
沒想到母親一聽說他沒時間談戀愛,便馬上自告奮勇地要幫他相親,於是每隔幾天他便要接受母親的疲勞轟炸,應付接踵而來的相親邀約。
他的老家在雲林,鄉下地方仍存有嫁作醫生娘,一輩子不愁吃穿的觀念,是以相親的機會多得不得了,甚至還必須進行事先篩選的工作。
最後,在抵不過母親的威脅利誘之下,他終於犧牲僅有的假日回了一趟老家。
在台北火車站裡,正當他歪在椅子上假寐的時候,一道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儘管車站四周的人聲吵雜,但他還是能聽見那甜甜的、清脆的聲音。
猛地張開眼,四處張望了一下,果然在左前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黎安憶。
她正蹲著身子,輕聲安慰著一個迷路的小女孩。
「別哭了別哭了,來,告訴我妳的名字,我帶妳去找媽媽好不好?」黎安憶拿出面紙擦去小女孩滿臉的鼻涕眼淚。
戴翊齊沒有作聲,仍舊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她。
她似乎瘦了一些,頭髮長長了,鬆鬆地綁了一個馬尾巴。
因為是夏天,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背心、一件已經褪了色的牛仔褲,手上提著一個籐編的包包。
在醫院待久了,為了不讓自己的情緒起伏太大而影響專業,戴翊齊總是盡量讓自己的情緒保持平靜,久而久之,他的心像是上了麻藥一樣,明明能感知四周發生的事物,卻不會有任何太大的情緒波動。
他必須堅強,才能在醫院生存下去。
可是在見到黎安憶的這一刻,他似乎感覺到自己體內最堅強的那一部分開始鬆動、融化,然後開始緩緩流動。
像是有什麼東西活了過來一樣。
「別哭了喔……來……」黎安憶拉著小女生的手往車站服務台的方向走去。
戴翊齊的腳像是自有意識一樣站了起來,跟了過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的眼裡只有她。
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還和蘇雲在一起?
她……看起來精神還不錯的樣子,不知道恢復過來了沒有?
就在他想上前打招呼的時候,蘇雲突然出現了。
「啊,蘇雲,你來得正好,這個小女孩迷路了,我帶她去服務台一下。」
「這樣可能會趕不上火車耶。」蘇雲有些困擾。
「沒關係吧?我們搭下一班好了,不然她哭得這麼可憐,我實在不忍心就這樣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裡。」
蘇雲看了她一眼,然後對她寵溺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了,妳就先去吧,我去買下一班列車的票就行了。」
「謝謝你。」黎安憶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拉著小女孩離開了。
戴翊齊在旁看著這一幕,胸口又湧出悶悶的感覺。
原來她和蘇雲還在一起。
他咬咬牙正想離去,蘇雲卻發現了他,很高興地跑過來跟他打招呼。「學長,真的是你!好久不見,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呢。」
「是啊,真巧。」戴翊齊勉強自己擠出笑容。
「對了,要不要和安憶打個招呼?」
「不、不用了,我還要趕火車。」
其實戴翊齊的火車還有二十多分鐘才會到,但當蘇雲這樣提起的時候,他卻莫名的感到一陣心慌,不敢去面對黎安憶。
她會不會怪他害死了她弟弟?
雖然知道這樣的假設很可笑,但他就是沒有辦法坦然去面對;尤其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睡大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我先走了。」戴翊齊淡淡地揮揮手,轉身就要離去。
「啊,學長,對了,我和安憶要訂婚了。」
戴翊齊的腳步猛然停住。
過了幾秒鐘後,他才繼續往前走。
「是嗎?那真是恭喜你們了。」他頭也不回地說著。
第四章
戴翊齊一整夜都沒睡好。
英國的夏天天亮得早,五點多便已經能聽見海鷗吵死人的叫聲。
海鷗?海鷗不是在海邊才會出現的嗎?
他記得昨天自己明明沒到海邊啊。
張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窗外的藍天;因為沒有戴眼鏡,他只能看見幾隻疑似海鷗的鳥類飛過窗外的天空。
他摸起眼鏡戴上,再往窗外仔細一看,還真的是海鷗。
正懷疑問,臥房的門悄悄地開了,一個小小的人影走到他背後--
「爸爸。」
戴翊齊從床上跌了下來。
他從地毯上爬起來,摸回眼鏡戴好,正經地看著眼前這個一見他就喊「爸爸」的「兒子」。
「我--」正想擺出醫生的專業態度指正這小傢伙,他卻發現了一件事--
技術上來說,他的確是這小傢伙的爸爸沒錯啊。
齊齊看著眼前的「爸爸」苦惱的模樣,歪了歪頭,然後又跑出了臥房。
「齊齊,就技術上而言我的確是你--咦!人呢?」好不容易決定對
一個不到三歲的小毛頭長篇大論,卻發現齊齊不知道什麼時候跑走了。
「真是的……一大早就來嚇人……」戴翊齊站起來,走出了房間。
昨晚來的時候已經很夜了,加上他又震驚過度,所以並沒有時間好好打量這棟房子。
這是一棟四層樓的公寓,黎安憶住在四樓。城鎮裡並沒有什麼高樓,所以從四樓望出去便能望見藍藍的整片天空,還有不遠處的青山。
空氣相當清新。習慣了台北污濁空氣的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好幾口。
他在屋子裡慢慢晃著。家裡的擺設相當簡單,地板上鋪了藍綠色的地毯,配上米白色的牆壁,客廳的窗戶旁有一張桌子,上面有一台電腦,桌子前的牆上則貼了一張軟木板,上頭用圖釘釘滿了各種照片和資料。
戴翊齊走到軟木板前,上頭幾乎都是學校的行事歷和各式通知,照片則都是齊齊從小到現在的模樣,偶爾有幾張照片裡有黎安憶,但她很少看著鏡頭,一雙眼睛都放在齊齊身上,滿足的笑容即使定格在照片中,卻依然能讓人感受到她有多幸福。
他又轉了幾圈,最後來到齊齊的臥房。
房門沒有關,他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輕輕推開了房門。但不知道是因為門太舊還是他推的方式不對,門一推開,就發出「吱」的刺耳聲音,戴翊齊嚇了一大跳,本想馬上逃開,卻在見到房裡的景象時停住了腳步。
房間裡有些亂,齊齊的玩具有好些散落在地上,黎安憶半蜷著身子,窩在齊齊的小床上。齊齊又爬回了被窩,他一隻手乖乖地拽著黎安憶的手臂,另一隻手則在她背上輕輕拍撫著,像是在安慰一隻大狗一樣。
黎安憶臉上即使因為昨夜的睡眠不足而帶著兩個黑眼圈,但嘴角上依然帶著幸福的淡淡笑容。
她是不是作了什麼好夢?還是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齊齊看見了戴翊齊,大大的眼睛眨了眨,然後伸出手指做出噤聲的動作。
戴翊齊就站在那裡,看著這兩人在晨光下靜靜地依偎在一起。
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只是幾秒鐘,又或許是半小時,總之他就那樣站在門口,哪裡都不想去。
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溫馨的畫面。
直到黎安憶微微動了動,發出濃濃的鼻音,表示她要醒過來了,戴翊齊才回過神來。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匆匆離開了齊齊的房門口。
他是怎麼了?為什麼胸口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融化了,暖暖地流動著,讓他甚至有想哭的衝動。
如果那天晚上是個錯誤,那一定是他這一生中最美麗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