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杜默雨
「他也一起來。」
田三兒不等她回應,逕自轉身,凝視西邊山頭最後一抹晚霞。
小芋癡癡地凝視他的背影,就著夕陽餘光,仔仔細細將他的身形輪廓一描再描,描進了她的心坎深處。
脫下盔甲,穿著便裝的他,比較像是以前的三兒,可她又覺得,他再也不是從前的三兒了。
她看不到三兒的笑容,聽不見他爽朗的談笑聲,也感覺不到他過去愛和村子孩童打鬧一塊的孩子性情。像他今天見了壯壯,總是冷冷淡淡的。
唉!雖然娘已過世三年,但對三兒來說,卻是今天才知道這個事實,他那麼悲傷難過,她又怎能強求他心情開朗呢?
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伴他熬過憂傷的日子,也好想再看到他豪爽的笑容,但要是他走了,下次見面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娘!」壯壯在旁邊扯她的手,「大老虎說去哪裡燒菜?」
「壯壯,是應天府。」天知道新皇帝的應天府在哪裡?她遲疑地道:「那是好遠好遠的地方,我們必須離開山裡村,可娘不想……」
不待娘親說完,壯壯兩眼發光,興高采烈地道:「娘!好啊,我們出去找爹,不必等壯壯長大,現在就和娘一起找爹去!」
「壯壯……」
她不敢認他,可壯壯一定是要認親爹的,她原打算等壯壯長大了,再說明原委,讓壯壯自己去找三兒,那她也可以無牽無掛地了卻殘生了。
心臟猛地揪緊,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了卻殘生哪是那麼容易?若無罣礙,早在五年前她就死去了。
是她的罣礙讓她活了下來,就在此刻,她蒙上水霧的眼眸裡,有著聰明可愛的壯壯,還有站在遠處顯得十分沉默孤獨的三兒。
天已暗,彩霞隱去,星光滿天,呼嘯的北風也安靜了下來。
第三章
「壯壯,你的爹呢?」
「我爹在好遠、好遠的地方,壯壯長大了要去找他。」
「壯壯,你姓什麼?」
「姓什麼?」
「呃……就像我姓丁,名初一,合起來就叫丁初一,你爹總有個姓名,壯壯告訴初一哥,好讓初一哥幫你找爹。」
「爹就叫作爹呀!」
「啊?」
丁初一咬著燒餅,望向站在灶邊調製醬料的醜婆婆,心想這對母子還真神秘,都來到應天府一個月了,他還問不出他們的來歷。
小芋灑下一匙鹽到大碗裡,知道自己不能再作個來路不明的怪婆婆了。
「丁爺,我家男人出遠門好多年沒回來,不知到哪兒去,我也不指望找他了,後來我們縣裡鬧饑荒,我就帶壯壯流浪到山裡村。」
「喔?」丁初一十分熱心,「婆婆妳不要失望,我三兒哥在朝廷當大官,只要知道壯壯他爹的名字,到處問問,說不定就能找到了。」
「不敢麻煩大爺和丁爺。」小芋有些緊張地握緊攪拌醬料的筷子。
她好不容易想了好幾夜,終於編出一個簡單的故事,要是再叫她捏造一個「壯壯的爹」,她大概又要好幾個晚上睡不著了。
「娘,去找爹啦!」壯壯扯著她的裙襬,仰起一張白胖的小臉蛋,「妳說爹可以教壯壯拉大弓、打大雁,壯壯還要打老虎耶!」
「壯壯,不急,你可以先跟丁爺學拉弓。」
「哎!要學就跟我三兒哥學,壯壯,改天我們……」丁初一做了一個挽弓的姿勢,朝向廚房門外虛射,突然,他兩眼發直。
「大老虎討厭,壯壯才不跟大老虎學拉弓!」
壯壯一聽到田三兒的名字,立刻對學拉弓失去興趣,踮起了腳尖,小手攀上灶台,大眼睛滴溜溜轉著,想看娘親在做什麼好吃的玩意兒。
小芋在心底輕歎一口氣,這一個月來,只要壯壯和三兒碰了面,兩人就是像仇人似的,大的神情冷淡,也不像別人見了小娃兒會逗弄一番;而小的就是大老虎大老虎喊個不停,不然就是在三兒背後扮鬼臉。
怎麼會這樣呢?她拿起盤子蓋住拌好的醬料,轉身放到櫃子。
「丁爺,你怎麼了?」初一好像變傻了?
「翠……翠翠翠……翠環姑娘!」丁初一結結巴巴地道。
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倚在廚房門外邊,半露一張臉往頭裡瞧著,眼睛紅紅的,似乎想要踏進來又不敢踏進來。
「請問姑娘有事嗎?」小芋艱澀地問道。
一聽到她粗嘎有如燒柴火的聲音,翠環立刻驚恐地縮回門外,藏住了身子,但一雙白嫩的手掌還是抓著門板不放。
小芋心一軟,這叫翠環的姑娘看起來那麼害怕,她一個人初到全是男人的將軍府裡,一定很不知所措,她又怎能對她懷有「敵意」?
聽說,翠環是皇帝賞賜給三兒的小妾,也就是說,翠環是三兒的「女人」……或是妻子?
心頭好像被用力紮了一針,小芋忙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是她自己選擇不認三兒的,三兒要娶多少個老婆都行,她都只能默默祝福。
她眨眨眼,吞下淚水,盡量放柔她難聽的聲音,「翠環姑娘,肚子餓了嗎?不嫌棄的話,我這裡還有幾塊燒餅。」
「我……我好渴,我想喝水。」又露出半張粉臉。
「好,我倒給妳喝。」小芋說著便拿了一個乾淨的杯子,拿起水壺倒了一杯溫水,一步步跛行到門邊。
「嚇!」翠環又嚇得躲回門外,拿一隻眼瞧著那雙佈滿疤痕的手。
「壯壯,拿水給姐姐。」小芋將杯子遞給壯壯,雙手在裙子擦了擦,再從口袋拿出一雙她特地縫製的布手套戴上,掩去嚇人的傷疤。
「姐姐,給!」壯壯將杯子舉得高高的。
翠環膽怯地接了過來,小口小口地啜飲著。
「姑娘還要水嗎?我送一壺茶到妳房裡去。」小芋又問。
翠環搖搖頭,兩泡眼淚欲掉不掉的,看了一眼丁初一,又低下頭。
「姑娘有話要跟我說?」小芋感覺到她的無助。
「啊!」丁初一隻是傻傻地瞧著翠環,此時才發現他好像是多餘的,忙拍拍腦袋,「我該走了,婆婆,多謝妳的燒餅。壯壯,要不要跟初一哥出門逛市集?」
「娘?」壯壯熱烈地瞧著娘親。
「那就麻煩丁爺了。」
壯壯一出生就住在安靜的山裡村,一來到這麼有趣熱鬧的京城,簡直是大開眼界,連她自己都很想出門逛逛了,可是她這個怪模樣……
小芋回過了神,搬了她常坐的凳子過來。
「姑娘,這邊坐,我知道府裡都是男人,妳可能有些不方便,不過妳要是當上夫人,大爺一定會為妳添上丫鬟……」
「不要!」翠環哭了出來,「婆婆,我好怕……我不想跟田將軍睡覺,他們弄錯了……」
「大爺是好人,他一定會好好待妳的。」小芋的聲音又澀滯了。
「不!不是我,我根本不是元人皇宮的歌妓,我只是燒水洗衣的小宮女,要是田將軍知道我不會唱歌跳舞,他一定會殺死我啊!」
望著那張蒼白驚惶的稚氣臉孔,小芋心生憐惜,輕輕問道:「妳幾歲?」
「嗚,十七。」
小芋心一揪,她受傷那年,也是十七歲,同樣是年紀輕輕的姑娘,為何她們就得面對世間種種不公平的磨難啊?
問蒼天,蒼天不會再給她答案,但她可以試圖頂住無情的蒼天。
「姑娘,別怕,婆婆告訴妳,大爺不會隨便殺人的。戰場上我不敢說,可他打獵的時候,只會打他要的,絕不亂打亂殺;而且他見了貓兒咬傷小麻雀的翅膀,還會幫小麻雀敷藥包紮呢。」
「真的?」翠環嗚咽地抬頭看她。
「真的。妳好好服侍大爺,他一定會喜歡妳的。」
「可我還是很怕啊!田將軍好大的塊頭,我看到他就發抖,我不知道要怎麼服侍他,嗚嗚,我不要跟一個不喜歡的人睡覺啊……」
小芋既心疼、又心酸,看到翠環,想到自己,又想到了無緣的三兒,心頭就好像被割下一塊肉,但再怎麼痛,她也只能咬牙忍下。
「翠環姑娘,妳真的不要怕大爺,妳只要陪他說說話就行了。」
「那我要跟他說什麼話?」翠環哭傻了。
「說什麼都行,他這人其實很好親近的。」
「婆婆,我寧可跟妳說話。」翠環哭著扯住她的手臂,整個人靠了上去,「他們說妳是醜婆婆,我本來很怕妳,可妳這麼好,還會問我餓不餓……翠環從小就沒了娘,被送進皇宮做苦工,要不是軍隊打到大都,我一定做到頭髮白了也不能出來,可是他們又把我帶到應天府,好像當小貓小狗送給了田將軍,我……嗚嗚……」
「唉!想說話就來找婆婆吧。」
小芋柔聲安慰三兒的「小妾」,也陪翠環一起掉淚。
命運捉弄,她早認了,只要能守著三兒,為他燒飯,見他平安娶妻過日子,就算一輩子當個永遠不見天日的醜婆婆,她也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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