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杜默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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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好熱!陣陣痛楚和炙熱喚醒了昏迷的她。
是下地獄了嗎?為什麼到處都是火光?她微瞇著沉重的眼睛想要爬起身子,但全身卻像是要裂開似地疼痛,下體更是像被撕扯般的劇痛不已。
她還沒死,還躺在地上,雙手也還綁在柱子上,所以她動不了,可是……那紅紅的火光……是屋子著火了呀--
「爹、娘……」她吃力地喊出聲,卻只能喊出沙啞的氣音。
轟!一團火花從屋樑掉落,不偏不倚地砸到她的臉蛋,嗶嗶剝剝燒得作響。
「啊!」她痛苦地翻轉身子,用力將臉頰貼住地面,試圖滅掉頭臉上的火焰,而火花沿著她的衣袖竄燒,更一路燒上了她手腕上的繩子。
繩子讓烈火給燒得斷裂,她不管身體的疼痛,雙手猛扯,一得自由立即拍掉身上的火花,再以手肘撐起身子,努力地往前爬行,想要離開熊熊烈焰的屋子。
明亮的火光中,她清楚地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也感覺到臉頰燒灼似的刺痛,血水和著淚水,不斷地從臉上滴到地面,隨即被高溫蒸乾。
「壯壯!我的壯壯啊……」
她一定要逃出去,壯壯還等著她回去餵奶,壯壯的爹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壯壯不能再沒有娘呀!
轟砰!又是一聲巨響,屋頂被燒得垮了下來,她的雙腳頓時被埋進了屋瓦和樑柱裡,完全無法再挪移半步。
轟隆!轟隆!轟隆!天上持續傳來巨響,好像老天爺在大聲怒吼。
冬天怎麼會打雷呢?她倒臥在火海裡,吃力地抬起頭來,淒楚地望向烏黑天際的一道閃光,隨即無力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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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哇!哇哇!嗚哇哇……」
壯壯的哭聲好宏亮啊!村人都說她生了一個好大、好漂亮的嬰孩,她也好驕傲,這是她和三兒的孩兒,有著她和三兒一切的優點啊。
不對,壯壯在哭,壯壯要吃奶了,她得趕緊醒來,不能讓壯壯餓著呀。
「壯壯乖,奶奶幫你找娘,等找到了娘,就有奶可以喝了。」
不能讓娘忙著,她要幫三兒孝順娘,讓娘享一噸,等著三兒回來。
「唔……」
她勉強睜開眼皮,發現她倒在一個水窪裡,渾身又濕又冷,疼痛不堪。
「小芋嗎?」田大娘聽到呻吟聲,忙從另一頭找了過來。
「娘……」她沒有力氣爬起來,只能發出沙嘎的聲音,忍著痛楚,艱困地轉過頭,終於見到了婆婆和背在她身後啼哭不止的壯壯。
「老天保佑!妳還活著……」田大娘蹲到她的身邊,原先欣喜的臉色陡地一愣,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娘,我……我沒事……」她不想讓娘擔心,仍吃力地側過身,想伸手掏開衣襟餵奶,以幾可不辨的聲音道:「壯壯餓了,我……」
「小芋,妳受傷了,別忙,娘來幫妳。」
田大娘小心地揭開她早被撕破的衣襟,再從背後解下壯壯,抱到小芋胸前,讓哭得昏天黑地的壯壯吸吮他最喜歡的奶水。
小芋沒有力氣抱壯壯,但她能感覺孩兒滿足地在她胸前喝奶,再有什麼天大的痛苦,也都在此刻暫時消失了。
她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娘,麻煩妳了……」
田大娘望定了媳婦,含淚的眼眸充滿了疼惜和憐愛,再空出一隻手輕撫她的身子,柔聲道:「小芋,好乖,我的好孩子。」
「娘啊……」
小芋心頭一緊,任鹹澀的淚水流呀流,刺痛了傷口,流過了臉頰,如那東流而去的溪水,怎麼流也流不盡。
第二章
五年後,朱元璋在應天府建立大明王朝,年號洪武。洪武元年八月。
徐達和常遇春率二十五萬大軍北伐,趕走了元帝,一統中原。
初冬,北風呼嘯過山裡村的幾座山頭,一隊三十餘人的兵馬沿著山路前進,繡有「田」字的大旗迎風招展。
這不是行軍,士兵們神情輕鬆,個個聚精會神聽著故事。
「話說我和你們田將軍被拉去了元軍,糊里糊塗打了一年的混戰,最後乾脆逃了出來,跟著朱元帥打天下。第一場硬戰就來到鄱陽湖,那個陳友諒命可真硬,咱們打了三十六天都打不下來,後來我三兒哥生氣了,拿起弓箭這麼一射,哎唷,也是陳友諒氣數已盡,正好從船艙伸出脖子,就讓我三兒哥一箭給射穿了腦袋,霎時白白的腦漿流了出來,像豆腐花兒一樣的好看。大家知道了吧,就是這場鄱陽湖大戰讓我三兒哥,也就是你們的田將軍立了戰功,從此受到萬歲爺的重用。」
二十歲的丁初一不再是昔日的瘦小少年,而是抽長得像根竹竿似的,他坐在馬鞍上左顧右盼、口沫橫飛,倒是頗有架勢。
正想喊三兒哥補充一下鄱陽湖大戰的精采內容,嘴巴才張開,往最前頭的三兒哥瞧去,忽然覺得那挺拔的背影好孤獨。
記得以前山裡村的三兒哥,是個愛笑、愛說話的豪爽男兒,自從跟了軍隊到處打仗後,三兒哥漸漸地不會笑、也不愛說話了,常常在紮營休息時,就見他安靜地坐著,呆呆地望著天空。
他一定很想小芋姐姐,很想很想很想吧。
北風呼呼吹動軍旗,布帛發出獵獵嘶聲,更加撫弄不安的歸鄉心情。
六年了!田三兒眺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頭,遙見作夢也會跳下去游水的清清小溪,突然緊握韁繩,雙腳猛地用力一夾馬肚,飛箭也似地衝了出去。
「快跟上啊!」身為千戶的丁初一趕忙指揮小兵。
他回來了!田三兒心情激動不已,盼了又盼,盼了六年,他終於回到家鄉,也終於要見到娘親和小芋了。
小芋還等著他嗎?一定的,他知道小芋最喜歡他了,她也答應要等他的。他這次回來就是要和她成親,再接她和娘、岳父、岳母一起上應天府享福。
滿腔的熱切盼望,就在他踏進村子口的那一瞬間,完全破滅。
入眼所及,只有乾枯的田地、焦黃的野草、傾倒的土屋、燒黑的樑柱,整座村子一片死寂,沓無人煙。
「怎麼會這樣?人呢?」丁初一兩眼發直。
「這場大火……」其他兵丁觀察情勢,「應該是好幾年前燒的。」
「不可能!」田三兒大吼一聲,立即扯動馬韁,憑著印象,穿過荒煙蔓草中的鄉間小道,直馳到小芋的住處。
哪裡還有什麼房子?只剩一截斷壁、滿地碎瓦,還有燒焦的木炭。
寒風狂吹,直直吹進田三兒涼了半截的心,而另外半截,也跟著結成了冰塊。
「小芋……」他跳下馬匹,發狂地在斷垣殘壁裡打轉,大聲叫道:「花大叔!花大娘!我回來了,三兒回來了,你們在哪裡?」
燒穿的屋子就這麼小,打一個轉兒就全部看盡了,就算放眼望向整個山裡村,也看不到一個鬼影。
小芋哪裡去了?她說要等他的,她還要為他燒一輩子的飯啊!
為什麼?他等了六年了呀!田三兒握緊拳頭,深黝的黑瞳泛上一層薄薄的水氣,喉頭哽了又哽,無言仰望蒼天,想向老天討一個答案。
丁初一以手背用力抹去眼角淚珠,他雖然父母早死,也沒有親人住在這裡,可是見到自幼長大的村子變成如此殘破的模樣,他也好難過。
「那邊好像有人!」突然一個小兵喊道。
田三兒尋聲望去,絕好的視力一眼就看到遠處一個晃動的青衣人影,再凝睛注目片刻,他立刻拔足狂奔。
錯不了,那是娘常穿的青布棉衫,是娘親手縫製的式樣,不會再有第二件的。
「娘!娘啊!等等我!我是三兒啊!三兒回來見妳了!」
前面的婦人瞧見一群人馬到來,早就踉踉蹌蹌、搖搖擺擺地跑了開去,驀然聽到後頭宏亮高亢的叫聲,她彷彿受到極大的驚嚇,一個腳步不穩,人就跌了下去。
「娘!」田三兒心情激動,趕上前去,伸手就要扶起那婦人。
「認……」那個看似年邁的婦人全身發抖,雙手顫抖地摸索掉在地上的黑巾子,嘴巴抖動著想要說話,卻只能吐出沙啞粗糙的一個字。
田三兒雙手僵住,全身一震,不敢再去碰那位婆婆。
這不是娘,她雙腳瘸得十分厲害,因此跑起來遲緩搖晃;她的聲音像是被石磨子輾過似地,沙沙嘎嘎,既低又破;更令人怵目驚心的是她那張臉--他在戰場上見多了,知道那是被火燒過的傷痕。
她穿著娘的衣服、紮著娘的包頭青布巾,但是,她不是娘。
「鬼啊!大白天見鬼了!」丁初一和其他人趕了過來,乍然見到那張鬼臉,全部嚇得倒退三尺。
「認錯人了……大爺……」老婆婆顫抖地將那條大黑巾子蒙上頭臉,只露出一雙低垂的眼睛,沙嘎的聲音還是顯得非常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