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他們忽然聽見後園傳出炮竹聲。
家真詫異,「啪啪聲,幹什麼?」
許太太歎口氣。
家真推開窗戶看出去,只見家英在後園練槍。
每發都中紅心,百發百中。
他臉色凝重,全神貫注,全身肌肉緊繃,像是在生死存亡之間掙扎。
忽然他看到小弟,放下槍,笑了。
家真說:「二哥,不如我們也考慮移民美加。」
家英回答:「都走光了,誰留下做事呢。」
「你捨不得?」
「我們只有這個家,清明重陽,許家沒有掃墓習慣,因為蓉島沒有祖先,已經是移民,還要在移民?」
「至少讓我把媽媽帶走。」
「你怎麼照顧她?」
家真語塞。
「母親身體欠佳,不能操勞,到了外國,勢不方便,留在蓉島比較好。」
家真只是個學生,沒有能力,說不過父兄。
第二天他得到意外驚喜,門一開,站著羅一新。
「家真,我來看你。」
連許太太都十分高興,「一新,歡迎。」
一新「噓」一聲,「父母都不知我來蓉島。」
蓉島在外人心目中,地位已大不如前。
隔了幾天,不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
一間華資果園欠薪倒閉,工人包圍辦公室要求賠償,東主致電警方求救。
警車一趕到不由分說立刻放催淚彈,引起工人不滿,衝突越搞越大,辦公室被民眾佔據,談判無效。
許家注視電視新聞。
家英說:「英人無能,應以武力奪回辦公室。」
「英人講面子。」
「最終面子不能挽回,還是得用武力。」
羅一新輕輕說:「我想回家。」她害怕起來。
許先生馬上說:「叫司機送羅小姐去飛機場。」
一新低著頭離開許家。
家英看著她背影,「不能共患難。」
許先生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個多小時後門鈴又響,羅一新折返,臉如死灰,嗚咽著說:「往飛機場馬路封鎖不通。」
家英一聽,立刻去撥電話。
瞭解形勢後他問老傭人:「家中可有儲藏糧食?」
一新嚇得哭起來。
許太太哄她:「你喝杯熱牛奶早點睡。」
家英向父親報告:「四處都有騷亂火頭。」
「警方如何處置?」
「已調動軍隊前去鎮壓。」
「我們這一帶如何?」
「住宅區如一隻瓶子,一頭守住,閒人不得進出,十分安全。」
「叫司機等人警惕。」
司機立刻說:「我去添汽油。」他匆匆出去。
除出一新,許家上下人等齊心鎮定。
「明早也許不能上班了。」
「看情況吧,當時颱風襲蓉,三日後保管雨過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區開槍了。」
大家維持沉默。
電視螢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趕,四散奔逃,有人中槍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斷,記者說:「警方勸諭記者為安全起見離開現場,並且宣稱,防暴警察所用只是橡膠彈頭……」
許太太凝視螢幕,不發一言。
家真輕輕說:「媽媽請去休息。」
許太太終於說:「不知是誰家子女。」
那一夜其實誰也沒有睡好。
住宅區靜寂一片,深夜,花香襲人。
家真悠然入夢,他撥開濃綠芭蕉走入樹林,看到滿月像銀盤般掛在半空,一個耳邊配戴大紅花穿紗籠的少女轉過身子笑說,「你來了。」
家真輕輕答:「確是我。」
可是少女聲音突變,似在飲泣。
家真睜開雙眼,發覺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麼了,真沒想到你如此膽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盡一切法子逃離蓉島。」
「路一通即時買頭等飛機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們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無奈,「你又不願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許多男人都會順女方意思與岳家親近。」
「我真奇怪他們做得到,我會忠於養育我的親生父母。」
一新雙眼通紅。
家真勸說:「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他擁抱她。
「你會有危險嗎?」
「蓉島仍是法治地區。」
連接兩日兩夜騷亂,蓉島成為世界頭條新聞。
警方施用鐵腕政策,引致聯合國不滿,公開呼籲雙方冷靜諒解約束,並且,英方應考慮予人口已超過五百萬的殖民地獨立自主。
許惠願力保鎮靜,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離,連吃中飯都坐在父親身後。
蓉島四季都像夏天,許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槍清晰可見,殺氣騰騰。
一新最怕那把搶。
家英卻有事找她。
「這是一張返回香港的頭等飛機票,一新,這幾天叫你受驚,真不好意思,回到家裡,請代問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時,司機會送你到飛機場。」
說得客氣,其實巴不得送走這名客人。
講完他轉身就走。
羅一新這時也清楚明白她不適合做許家媳婦,垂頭喪氣。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一下。
家真抬起頭來。
誰?私家路守衛森嚴,誰進得來?
這一下門鈴同所有其他鈴聲沒有什麼不同,但是許家真的寒毛忽然豎起。
家英也走出來,他似乎更有預感,立刻問傭人:「我媽在哪裡?」
「太太午睡。」
「別吵醒她。」
家英吸進一口氣,伸出手,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名警官。
「許惠願先生可在家?」
他們身後有人應說:「我是。」
「許先生,可以進來說話嗎?」
許先生吩咐兩個兒子,「你們也一起到書房。」
警官報上姓名,「許先生,你可認識該名男子?」
他倆出示一張照片。
許惠願只看一眼,臉色轉為死灰,他點點頭。
「這名男子,可是你的長子許家華?」
許惠願又點點頭,這時,他已渾身顫抖。
家英把照片接過一看,忽然靠到牆上,相片落在地上。
終於,家真也不得不面對世上最殘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認出他敬愛的大哥家華。
家華躺在一張床上,雙目緊閉,面色平靜,雙手交叉疊胸前,頸項有一搭紫血,他已無生命跡象。
家真一時沒有反應,耳畔嗡嗡響。
大哥,他在心裡叫了一聲。
像家英一樣,他要靠住牆壁才能站得穩。
警官輕輕說:「前日芭辣區騷亂,他率領群眾攻擊廠房,被防暴警察用橡皮子彈擊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溯到他的身份,請跟我們到有關地點辦理手續。」
書房內死寂一片。
過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許惠願先開口,聲音低不可聞:「別讓你們母親知道此事,那會殺死她。」
他拉開書房門。
警官叫住他:「許先生---」
許惠願轉過頭來,擺擺手,非常疲倦,「我沒有那樣的兒子。」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靜地看著許家英,等他回應。
家英開口:「我沒有那樣的兄弟。」
他跟在父親身後離開書房。
警官看牢許家真,「年輕人,你呢?」
家真站穩,吸進一口氣,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說了兩個字:「我去。」
「好,」警官說:「那麼,請跟我們走。」
走近大門,家真聽見有人哭泣,原來是一新。
他伸出手,懇求一新:「與我一起。」
這是他至軟弱一刻。
一新退後,「不,不管我事,我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請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懇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著頭,走上警車。
到了派出所,許家的律師迎上來,指示他簽署文件。
許家真像機械人一般辦妥手續。
「許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說:「我想見我大哥最後一面。」
律師遲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個地方,請這邊走。」
另外一個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顫抖,四處都是不銹鋼設備,一重門推開,經過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門。
家真冷得牙齒打戰,他咬緊嘴唇,走進一間大房間。
一個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來。
警員報上姓名。
「這邊。」
在走進一間房間,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輕輕問:「準備好了?」
她掀開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華神色平靜,似熟睡一般。
近距離接觸,又看到他頸項烏溜溜一個洞,什麼橡皮彈頭,分明是一枚真槍子彈。
家真眼淚湧出,他伸手過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間他渾身痙攣倒地,牙齒碰到舌頭出血,眼淚鼻涕一起不受控制淌下,接著,褲子也濕了。
家真不住嘔吐抽筋。
要緊關頭,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溫和肯定的聲音說:「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員。
她取來一支木條塞進家真嘴中,「咬住,莫傷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聽使喚。
「放鬆,吸氣。」
她把他扶到會客室坐下,見他肌肉漸漸恢復能力,餵他喝溫水。
家真汩汩落淚,忘記羞愧,只覺心痛如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女子耐心等他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