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接著揚又透露一個好消息:珍珠已經懷孕,孩子明年初出生。
彼得立刻去找香檳。
看得出珍珠十分感動,她說:「我找到家了。」她一定也曾經有過不愉快的經歷,今日再世為人。
璜妮達說:「家裡全是空房,為什麼不搬回來住?」
「我們今晚就走。」
璜氣鼓鼓,「有老虎追你?」
揚只是陪笑。
他的雙目恢復光亮,帶著妻子上樓去看他舊時寢室。
彼得說:「揚沒事了。」
林茜點點頭,「快成為兩子之父,哪裡還有時候鬧情緒。」
「他不打算搬回家來?」
林茜說:「子女長大,離巢,另組小單位,表示我與你成功完成責任,高興還來不及。」
彼得忽然問:「你的林利子爵如何?」語氣酸酸。
「很好,謝謝你。」
「他不過貪圖你的名利。」
「也許,我亦艷羨他的勳銜。」
英走去站在養父母當中,咳嗽一聲。
「英,你有話說?」
「媽媽,我也想搬出去住。」
林茜訝異,「你找到工作了嗎,你願意為自己洗熨煮?」
「一有收入就搬走。」
林茜一向民主,「我雖然捨不得你,但是也不能左右你意願,家門永遠為你而開。」
奧都公卻沒好氣,「英,你不同兄弟,你是女孩子,一個人拋在街外,算是什麼。」
本來站一旁的朱樂家一味附和。
大家七嘴八舌加入討論,璜妮達聲音最大。
揚與珍珠坐在梯間一邊笑一邊聽他們爭論。
珍珠說:「揚擁有那樣好家人你真幸運。」
「不幸中大幸。」
珍珠溫柔地說:「不,揚,我倆並無不幸。」
揚有頓悟,「是,你說得對。」他摟緊妻子。
這時奧都公向揚招手,「你們一家四口有何打算?」
揚下樓來回答:「我倆在倫敦都有工作。」
「那地方陰霧,且看不起愛爾蘭人。」
「可是媽媽也在倫敦。」
彼得加一句:「她很快會想念這裡的陽光。」
林茜說:「我要回公司一趟,彼得,請送我一程。」
珍珠去哄女兒午睡,英在書房找到揚。
她說:「有一套國家地理雜誌印製的立體圖畫書,可以轉贈羅拉。」
揚詫異,「不,那套書是你至愛,且已絕版,你留作紀念,我們另外去買新的。」
英忽然問:「揚,你快樂嗎?」
揚一怔,握住妹妹的手,放在臉邊,「我快樂,英,我們已經得到那麼多,倘若再有抱怨,簡直沒有禮貌。」
英淚盈於睫,不住點頭。
「你的病全好了吧。」
英答:「光潔如新。」
朱樂家在書房門外張望。
揚笑,「找你呢。」
英拍打兄弟肩膀,「尼格羅,保重。」
「清人,你也是。」
一整天英都捨不得脫下學士袍,穿著它在屋內四處遊走。
家人聚攏片刻又散開,屋裡只剩英與朱樂家。
朱樂家在看英最近寫的一篇報告。
——「印度社會學家英蒂拉說:『如果西方富庶國家真正想幫助印度貧童孤兒,不應領養,不要把他們連根拔起,搬到陌生泥土栽培,而應在本土建設孤兒院、義學、醫院,那才是真正幫忙。』
「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嗎?
「『不不不,你載我一程於事無補,你應送一輛車給我,並教我駕駛。』
「西方有此義務嗎,西方從善心又得到什麼?
「但是,把不幸兒童大量送走,又是否可行?該批孤兒的生活水準,有否保障,社會可有統計?
「我願意訪問一百名領養兒,作出報告,去年,被北美家庭領養的俄羅斯兒童有四千九百三十九名,危地馬拉有二千二百十九名,韓國一千七百七十九名,烏克蘭一千一百零六名。
「他們生活如何,怎樣適應,有否困難?」。
朱樂家動容,「英,你應修社會學。」
好話誰不愛聽,英露出一絲笑容。
她說:「這位英蒂拉女士三番四次拒絕西方世界的假仁慈,一次嚴詞責備紅十字會把絕育藥物引進印度贈予貧窮婦女,雙方各執一詞,吵得很厲害。」
「真是難題。」
「英蒂拉指摘藥物會引致癌症,且絕育不合人權,西方醫生反駁貧婦生育過度生命更加危險云云。」
「這是一場沒有結論的爭拗。」
「朱樂家,你呢,你怎麼想?」
「若不能根治,只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你贊成領養?」
「很多領養兒均可健康成長。」
「我上周才看到記錄片關於韓裔領養兒金回國尋找生母,原來他一共有六個親兄弟,他長得比他們都高大。」
「他會說韓語嗎?」
「會幾句問候語,他最小,家貧,無法養活,只得送出去,被美國家庭領養。」
朱樂家覺得應該改變話題。
「還有什麼消息?」
「我好同學蜜蜜結婚了,採取傳統婚禮,傳來照片,你看她身穿大紅沙厘,全頭鮮花金飾,多麼哀艷,手足上畫滿了並蒂花紋表示吉祥,父母為她付出大筆嫁妝,聽說新郎會到美國工作。」
朱樂家點頭。
「轉瞬間我們已經長大,開始人生新旅程。」
英找工作比誰都積極,全情投入,不住寫應徵信,可是人浮於事,一時苦無結果。
終於林茜媽開口說話:「英,國家電視台新聞部聘請見習生。」
英洩氣,「媽要用人際關係牌?」
「是。」林茜直言不諱。
「那不公平。」
「你是我的女兒,應該享用這一點點關係,不錯我推薦你,但以後成敗,靠你能力。」
英躊躇。
林茜溫和地說:「英王孫威廉廿一歲生日他祖母為他出一套紀念郵票,那算過分嗎,希拉利爵士需攀上珠穆朗瑪峰才可得到同樣待遇呢,與生俱來的權益,何必故意放棄。」
英笑了。
「去,去見主管雅瑟女士。」
「媽,當年你如何出身?」
林茜挺胸答:「我英明神武、才智出眾,勤工好學。」
英由衷答:「虎母犬女。」
「主要是,我擁有金髮藍眼。」
「沒這種事。」
林茜歎口氣,「我不得不承認,二十年前,有色人種地位,同今日大不相同。」
「你領養揚與我,可算創舉?」
「這畢竟是自由文明社會,個人意願獲得尊重。」
過兩日,在林茜媽安排之下,英去見雅瑟女士。
雅瑟有一雙獵隼似尖銳眼睛,似可洞悉人心。
她看著英,「嗯,我們正需要一名黑髮黃膚的標緻女郎,依蓮楊辭工到美國國家地理會去拍攝記錄片,叫我們躊躇,你來得正好。」
英的學歷呢,才智呢,實力呢。
「請隨阿當去試鏡。」
英真想說:主管女士,我不是來應徵歌舞女郎。
英在化妝間打扮停當,攝影師一進來便一怔。
這時的英一頭黑短卷髮貼在頭上,褐色大眼、蜜色尖臉、神情沉鬱,氣質特別,連見多識廣的工作人員都覺得眼前一亮。
阿當叫她讀一段新聞,英用標準美式英語不徐不疾讀:「四十五歲柏克萊居民郭斯數年前已領養一名中國孤女,一年前與丈夫再申請領養第二名,亦獲批准,郭斯計劃稍後飛往中國……」
第二天雅瑟邀林茜來觀看試鏡結果。
她讚道:「你沒說英是美人。」
林茜詫異,「那還用說?在任何一個母親眼中,女兒都是世上最漂亮可愛的孩子。」
雅瑟笑,「英安德信品貌出眾,比那些囂張淺薄的金髮新聞系蠢女優秀十倍。」
林茜佯裝悻悻,「謝謝你。」
雅瑟看住她的金髮哈哈大笑。
林茜吁出一口氣,「什麼金髮,老了,已經滿頭白髮,只看染什麼顏色罷了。」
「你看上去很好。」
林茜笑,「拜託你培訓小英。」
「替我多謝林利子爵的禮物。」
那是一隻紅木所製精緻的首飾盒子。
走後門,送禮品,也不儘是華人的習俗。
領到第一個月薪水,英就搬了出去。
璜妮達送行李到小公寓,倒吸一口涼氣。
「年輕人到底有無腦袋,你們在想什麼?這裡油漆剝落,地板霉爛,不知有否冷暖氣,只得一床一椅。英你真打算在此長住?」
英摟著璜妮達的肩膀說:「記得嗎?我來自街頭。」
璜勸說:「我知道這裡近電視台,這樣吧,趕通宵、有急事才到這裡休息,否則,還是回家由我照顧,你看你連洗衣機都沒有。」
「捱不住我會回家。」
璜歎口氣。
朱樂家比較樂觀。
他四處看了看,「沒有風景,窗口對牢後巷垃圾站,屋裡有股氣味:前任租客養過貓狗?」
忽然覺得腳癢,原來一隻蟑螂爬上小腿。
朱樂家幫英檢查床褥,幸好沒有蚤虱。
他戲言:「我可以在此過夜嗎?」
英一本正經:「太簡陋了,將來再說吧。」
英買了油漆,年輕女子自有觀音兵,工程部及道具部男同事幫她把小公寓髹得煥然一新,添上新窗簾新書桌,爐上煮咖啡,香滿室,居然也像一個家。
只是一開熱水,水管轟轟響。
同事叮囑:「獨居女子,小心門戶,勿與鄰居搭訕。」
英早出晚歸,像只工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