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單飛雪
今晚,我們在合歡山頂紮營,天空很多顆星,沒想到我有高山症,呼吸固難,躺在帳棚,我爸去找木材生火,這裡空氣太稀薄,我頭昏,一定是我頭昏,才會分手又給妳寫信,覺得妳好像就坐在對面,帶著那種有點愚蠢的害羞的笑。
搞不好我會因為高山症死掉,那麼有些事我一定要跟妳講白了。
那天早上,妳媽弄到我的電話,約我見面。本來我就想著要和她見面,談談妳的事,正巧她打來,我就答應了。沒想到見面後,她拿兩百萬支票要我跟妳分手。
我很火大,收下支票,回頭就捐給慈惠育幼院,就是那家帶妳去過的孤兒院。我沒想到,妳家這麼有錢,妳媽有錢到可以花兩百萬幹這麼無聊的事,而慈惠的小朋友,只差兩百多萬就可以修補破舊的宿舍。兩百多萬竟然募了兩年都沒募到,不捐白不捐,我捐了。
至於妳媽要我答應她的那些事,本來我就想那麼做了。赴約前我就想清楚,要跟妳分手,我看得出妳還是喜歡彈鋼琴……妳否認,是因為害怕分離。我擔心妳對我好,是因為戀愛的經驗太少。而我談過那麼多次戀愛,經驗比妳豐富多了,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對妳的感情到什麼程度,我沒糊塗,很確定自己真的想要妳。
如果妳為我放棄出國,違背自己,當個速食店的服務生,還假裝做得很開心,也許幾年後回頭看這一段,會覺得傻,到時我會自責,而時間過去妳來不及從頭。
我們之間一定要有人硬下心,避不見面,妳才能下決心出國。
小君,這樣說也許很掃興,但成天膩在一起談戀愛,等於埋葬了妳的未來,畢竟妳還那麼年輕,該去看看這個世界,不是沈溺在兩個人的世界。
在妳完成課業前,我不跟妳聯繫,妳也找不到我。我不再出現妳面前,我很清楚每次只要一碰面了,我們就會變得很軟弱,哪裡都去不了了。
假如妳覺得我還是最好的,在四年後的中秋節,2503房,我等妳。
至於那兩百萬,妳跟妳媽說一聲,她要是願意捐出去,我替育幼院小朋友謝謝她。她如果反悔,票期沒到,可以選擇止付。
小君,不是我不愛妳,而是我們愛的時機不對,才有那麼多壓力。相信四年後,我們會是另一種局面,所以不用急著為我放棄一切。我願意等妳四年,學成回國。這四年,心中位置,只留給妳。這是我對妳的承諾。所以妳安心求學,帶著我的祝福,好好努力,我等著相聚,我是說,假如妳有愛我到那麼久的話。
保重,但願妳肩膀的傷,已經康復不痛了。
祖馴
信看完,美美雙手顫抖。
出門,走到隔壁,按門鈴,把信交給小君。
就這幾個步驟,他們能重修舊好,期待相聚,等候彼此。但是她不甘心,永遠幫著小君,對這朋友仁至義盡,但剛剛小君怎麼對她的?要絕交,她們已經絕交,那麼,有何義務幫她送信?
小君要是敏感些,要是夠關心她,應看得出她也喜歡黎祖馴,但小君只忙著追求自己的愛情,不把她這朋友放心上。
如果小君沒看到這封信,如果從此不再和祖馴聯繫,這份愛應也煙消雲散。那麼……她可有機會出位?
美美想了兩秒,就揉掉信,扔進抽屜深處。心跳如鼓,血脈沸騰,她像著魔了,幹壞事的同時,又感到一股痛快。
小君已得到太多太多,我比她更需要愛。
四年?黎祖馴要等小君四年。美美想著--我也可以,甘願等待黎祖馴四年以上。
四年會有多少變化很難說,假如她持續關懷黎祖馴,積極和他互動,也許……最後是她,取代小君,被珍惜著,留在2503房。
第四章
三個月後,江小君以「悲愴」這首高難度的曲子,考進德國慕尼黑音樂學院。
和擁擠的台北不同,這裡什麼都顯得巨大空曠。
城市站滿大樹,隨便走幾步,就有大公園供市民遊蕩散步。空氣清新,少有喧鬧的人車,城市大半時間安靜著,有時走完一條街,碰不到一個人。房子都很有特色,好美麗,像從遠古時就遺下的老建築,每一棟房,都像懷有重重心事。氣候乾燥,藍天更藍雲更白樹更綠,置身空曠美麗的陌生地方,小君失戀的後遺症,憂鬱寂寞悲傷,沒消退,反而更尖銳地霸住心房,如影隨形,無力抵抗,只好更賣力在課業上。關於曾經迷失的那段歧路,她藉著忙碌的課業希望快點淡忘。
江天雲安頓好女兒,就先回國了。一個月後,得知小君住處,父親抽空跑來探望,傍晚,父女倆在公園散步。
他問女兒:「還習慣嗎?」
「嗯,很好。」
「還不是吃不慣這邊的伙食,瘦這麼多?」
「可是每天都吃很多……」小君笑問:「誰告訴你我的地址啊?」
父親有點不好意思。「妳媽跟我說的,真奇怪,竟然還主動叫我有空就過來看妳,要不然打電話關心妳。」
「喔。」大概是她慘烈的失戀了,媽媽讓步,不阻擋他們聯繫,主動請父親來關心。小君問他:「爸,你愛過媽媽嗎?」
父親愣住,尷尬地笑了笑。「當然啊,不然怎麼會結婚?結婚的時候真的很愛。」
「後來為什麼不愛了?」
「唉,該怎麼說呢……」他苦笑。「這很難說清楚的,大家生活在一起以後,才知道有很多衝突,習慣啦個性啦,要是常常沒交集又不肯讓步,久而久之就會出現問題,妳媽媽比較要求完美,有時候我太懶散,現在想起來,我根本配不上她,常讓她失望。」
小君沈思了會,站住,問:「爸,假如,假如有人給你很多錢,要你離開現在的老婆,你肯嗎?」
父親愣住,臉紅了。「那怎麼可能,爸要是那麼愛錢,當初就不會甘願放棄妳媽跟她在一起了……」察覺自己失言,怕小君難過,又急著更正:「我意思是……我是說……唉,爸也覺得很對不起妳們,那時候真的被愛沖昏頭了,也很掙扎,可是真的沒辦法繼續跟妳媽相處。妳怎麼忽然問這種問題?」
「所以如果可以為了錢離開喜歡的人,應該就不是真的很愛她,對吧?
「那當然,很愛一個人的時候,怕她離開都來不及,怎麼還捨得去傷害她?」
「對啊,我也這麼想。」那她為什麼還惦記著那個人?小君重新邁步,向林子走去。
父親跟上前,打量著她的表情。「怎麼了?問這個?」
「沒有,我幫朋友問的。」
「妳朋友發生這種事嗎?那個人也太可惡了。」
「是啊。」該要死心了,不值得啊!
漸漸地,時間治療情傷。
小君過著平靜的求學生活,臉上的單純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淡淡的憂鬱,東方女子,膚白若雪,五官秀麗,個頭嬌小,琴技驚人,再加上眉眼間那抹淡淡哀愁,很快地風靡校內男子,他們卯起來追求小君。
有的天天送花,有的天天為她買早餐,有的天天到住家外站崗,有的設法查出電話頻頻騷擾。
小君呢?她講一口流利德語,奉贈鐵板讓他們踢。
「不好意思,我討厭花。」送花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你帶的早餐我給狗吃了。」買餐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我已經向警察備案,請不要徘徊在我家外。」站崗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如果再打電話騷擾我,我會請校方處理。」打電話的被小君奚落。
艷陽天,謝絕訪客,要練琴。下雨天,不是留客天,一樣謝絕訪客,要練琴。春天不賞花,夏天不玩水,秋天不賞楓紅,冬天不過節。練琴,準備報告,準備考試。
江天雲偶爾會從台灣過來陪女兒住一陣。小君三餐吃飽飽,依然胖不了,作息很正常,課程上不完,日子平淡順利地度過。
轉眼過去兩年,小君逐漸遺忘感情的痛,偶爾午夜醒來會覺得寂寞。
每天中午,小君會買個簡單的三明治,到校園樹下木椅坐著吃,就這麼打發一餐。微涼的氣候,望著藍天白雲,望著一片蕭瑟林子,風吹來,調戲落在地上的枯葉,它滾個幾圈,翻飛遠去。這時,望著那些曾神氣團綠在枝頭,而今散落著枯在地上的殘葉,小君心頭便會一陣凋悵,被一種莫名的哀傷包圍,可是又說不出什麼特別難過的理由。
這天,教授請學生到家裡吃飯,師母金髮碧眼是個大美人。學生在客廳聊天,他們在廚房忙著烹飪晚餐,這對德籍夫妻沒煮大家期待中的德國豬腳,最後端出來的料理,教大家跌破眼鏡,是印度的咖哩飯。
師母好得意地捧出黃澄澄的醬料擱上桌,教授說這是跟印籍學生學的飯。
學生們鼓噪著,踴躍地爭相品嚐,小君悄悄離席,躲到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