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夏洛蔓
沈博文原本在心裡大罵那個撞到夏明眸的小孩,後來見她追著公車,突然冒出一線生機,趕緊將車停妥,走到他朝思暮想的人兒背後。
「明眸,你要去哪裡?我載你去。」
熟悉的渾厚嗓音,讓夏明眸一口氣梗在胸口,久久無法發聲。原本的沮喪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股……想哭的委屈?
同事的嘲諷、擔心他生她氣的想法、每天都對著她笑但不會說話的空姐、愈來愈遠的公車屁股……
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惡毒的話不是沒聽過,一個人生活也過了這麼多年,台北的公車司機誤點加橫衝直撞更不是新聞,但為什麼……在聽見他的聲音後,突然覺得,這些都變成她無法承受的委屈……
「明眸?」他走到她面前,見她一直垂著頭,擔心地問:「是不是剛才撞傷了哪裡?還是扭到了?」連忙檢視她的手肘,又蹲下去摸摸腳踝。
一滴水落在灼熱的柏油路面,一瞬間被蒸乾,隨即又落下一滴……
沈博文抬起頭……
見到從她下巴滴落的眼淚,一道銳利的痛楚劃過心頭肉,他急急起身將她擁進懷裡,揉著她直順柔軟的頭髮。「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別哭了。」脫口而出的居然是「對不起」?不管如何,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哭泣,就是男人的錯。
聽見他沒頭沒腦的道歉,夏明眸又哭又笑,捶著他結實的手臂。「你不是不理我了?」
她的話,讓沈博文感到驚喜,她的意思是在責怪他的失蹤嗎?難道,她也很想見他?
「我以為我每天纏著你,讓你覺得心煩。」標準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那你又出現幹麼?!」意識到自己語氣裡的撒嬌意味濃厚,不好意思地掙脫他的懷抱,反射地又想欺負他。
「因為實在很想你。」雖然口吻有那麼點無辜,但眼神明亮,直直地盯著她瞧,一秒都不想移開。
那灼熱的目光比陽光直射在臉上還教人發燙,她瞪他一眼。「反反覆覆,自相矛盾。」
「就算把雙腳銬上腳鐐,身體綁在椅子上,結果還是沒辦法克制自己想來找你的念頭。」
她輕哼一聲,扳過他的身體,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
「怎麼了?」沈博文扭頭往後看。
「找黏在你屁股上的椅子啊!」
「呃?」反應過來後,手臂往她頸子一攬,收進自己的臂彎。「我怎麼沒發現你這麼皮啊!」
「誰教你說話這麼誇張,才跑一個星期的業務,就變得油腔滑調。」她笑著躲避他的彈額攻擊。
「不這樣形容怎麼能表示我是多麼努力地自我克制。」
「想找就找,憋什麼?」覺得他真奇怪。害她還以為他生氣了,結果是怕煩她。
「看你和男朋友在一起,不想打擾嘛!」
她攏起秀眉。「我什麼時候有男朋友了?」
沈博文突然眼睛一亮。「上星期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的,不是你男朋友?」
「當然不是。」她打量他乍然欣喜的臉龐。「我有沒有男朋友跟你來不來找我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他喊著,又突然轉為吞吞吐吐。「如果……我說……我想追你呢?」低著頭,一隻涼鞋在地面上蹭著,不敢看她的表情。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異性表白。
一個大男人,做著女人嬌羞的模樣,說有多彆扭就有多彆扭。
「啪」地一聲,沈博文的手臂立刻浮現紅印。「一點都不好笑。我要回去等公車了,再見。」
他的臉,看起來像在搞笑嗎?沈博文肩膀垮了一半。明明陽光那麼刺眼,怎麼感覺有一片烏雲從頭頂上飄過。
「等等,你要去哪裡,我送你過去。」哀悼三秒鐘後,沈博文追上夏明眸。
「不用了,公車很快就到了。」她看看手錶,如果不誤點,只要十五分鐘。
「好啦,讓我載你啦!我車上還有好吃的早餐和蛋糕,我自己做的喔!」他拉著她的手,像極了女孩子對男朋友撒嬌的無賴。沒辦法,遇上她,所有男性的尊嚴和骨氣全都得拋到一邊去。她,太強了。
「不要!」死抱著懷裡的紙袋,她不想向他說明自己要去的地方。
「糟糕……」他暗吟一聲。
「怎麼了?」
「快點——」一把搶過她的紙袋,拉起她的手就往前衝。「我的車還停在紅線上,警察先生已經走近我的車了。」
連忙將夏明眸塞進車裡,向人民保母彎腰致意。
「抱歉、抱歉,馬上開走。」
那名警察臉色有點難看。「下次和女朋友吵架,挑個有停車位的地方。」冷冷地警告幾句,似乎也沒有要強制開單的感覺。
「不會,不會再吵了,我們會相親相愛一輩子,謝謝警察大哥的關心。」關起車門就急急踩下油門。
車子已經駛離,夏明眸才回神,紅著臉指控他。「喂!你這算綁架。」
當她聽見那位警察說她是他「女朋友」,而他居然還跟警察哈啦起來,心臟突然產生不規則的跳動。
「警察大人說要找到停車位才可以和女朋友吵架,我現在是該載你到目的地,還是找停車位?」
「我要自己搭公車。」想設陷阱,她才不會上當。
「公車站牌附近全都是紅線,不能停車的,警察大人說……」
「啊——」她突然大叫,打斷他的喋喋不休。「算我怕了你,載我去三峽。」
她終於明白面對一個喜歡「死纏爛打」加「斷章取義」的男人,真是有理說不清。
「遵命!」沈博文得意地揚起嘴角,伸長手從後座提過一個三層保鮮盒。「我做的早餐,賞個臉,試吃一下吧!」
他漸漸懂得身邊這個可愛的女人的個性了——心軟、嘴硬、彆扭又不會演戲,明明肩膀那麼小,卻要裝得孔武有力,明明心裡難過,又要表現出一點都不在乎……傻得讓人、心疼。
「別說你不吃,這個義式三明治是我早上六點起來準備,昨天晚上……」
「吼——我要吃了啦!」
「乖……」沈博文假裝看左邊方向鏡,喉嚨發出一個短促奇怪的音,像汽車發動一下又突然熄火。
那個要憋住的笑意,差點讓他嗆到。
夏明眸不疑有他,拈起一塊吐司烤得酥脆,夾有新鮮蔬菜和水果、煙熏火腿,切得大小適中的三明治,往嘴裡一塞……
眼球表面拂過一絲酸楚,望向窗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無賴式的關心,偏偏她又無力抵抗。
覺得自己變軟弱了,出社會後,就沒再掉過一滴眼淚,現在卻想趴在他胸膛,大哭一場,向他抗議,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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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育幼院門外。
兩層樓高的房子,門外種滿了各種花草植物,右邊一小塊一丘一丘隆起的田地,種著高麗菜還有像九層塔、蘿蔔這類的食用蔬菜。
「你來這裡做義工?」沈博文跟在夏明眸後頭。
她驟然停下步伐。「我在這裡長大。」吸口氣,冷靜地說:「你可以回去了,回程我自己搭車。」然後低著頭往裡頭走。
他呆立在門口,對她情緒上的轉變感到不解,剛才還有說有笑的……
「她在這裡長大?」沈博文細細思考這句話的意思,再將她那些反覆的情緒以及拒人千里的個性串起來……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所以,她抵死不讓他載她來?
這個傻瓜,她到底是怎麼看他的?以為他會因為她的成長背景而看輕她或是遠離她嗎?
沈博文氣忿地想把她抓來按在膝蓋上,好好打一頓。
雖然心裡這麼想,但定進屋內,看到夏明眸被幾個年紀不一的大、小孩子圍成一團,嘴角掛著的是寵溺而滿足的笑意,所有的怒氣全消了。
「明明,這是你朋友?」一位清瘦,臉上堆滿慈祥的老婦人問。
夏明眸轉身,眼中有著驚訝。「你怎麼還沒走?」
「我一個人不認得路。」他笑臉盈盈地扶著老婦人。「我叫沈博文,這是我自己做的起司蛋糕,要給小朋友吃的。」
「嘩——嘩——」夏明眸身邊的孩子立刻陣前倒戈,投向敵軍。
沈博文朝她揚揚眉,頗有挑釁的味道。
「不行!」她用力一喝,所有聲音都靜止了。
十幾顆烏黑的眼眸,濕潤地望著她,讓她有種從天使變身為撒旦的無力感。「全部都進教室,上完課才可以吃。」
「喔……」小朋友鼓著臉頰,垂頭喪氣,魚貫地走進教室。
「溫媽媽,我進去了。」她彆扭地不看他,也不管他一個人無不無聊,逕自抱著紙袋進去幫小朋友做課後輔導。
現在的學生大部分都在課後上補習班,學校的老師甚至略過基礎教育,直接從中階的課程開始,對於貧困家庭的小孩而言,根本很難趕上進度。
夏明眸不希望孩子們有自卑的想法,每個星期天,都到育幼院幫院童做課後輔導。因為每個孩子課程內容不同,光準備資料便需要不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