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季瑩
她停了一下,看了渺遠的天空半晌,才若有所感的繼續比著:「聽障者的世界,的確太靜闇,太寂寞了。其實,交響詩只能說是一種我在寂寞與靜闇世界中產生的想像罷了,它太抽像,太不具體,就連我都不知道能要求誰來送我一首『交響詩』?!」
敘述了這麼多,揚之終於領悟到什麼是煙如心中真正的禮物了,但教人悲觀的是就像她找不到誰能送她這份禮物般,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送她這份禮物?交響詩,的確太抽像,太心靈屬性了!
於是,那個清晨結束於『幸運草』的感動與『交響詩』的遺憾中。
不過,裴煙如讓揚之產生感動的理由並不僅止於她的細心、體貼,他還感動於她的敦厚與勇敢。
例如半個月前的那次郊遊,她的勇敢就差點把他一向強壯的心臟嚇出病來。
那是為醫院裡的員工舉辦的一次郊遊野餐會,目標設定於一個山光水色的潭畔。原先,岳父和母親是反對已有『小腹便便』現象的她到那種地方去的,可是她為了他,一向勇於犧牲,平時不太愛和外人接觸的她,為了怕他在那種場合會流於孤單,於是決心陪他到底。
她的自告奮勇讓他感覺窩心,可是一到了郊遊場地,他才發覺到最孤單的人是她。
或許因為她是醫院院長的女兒,給人高不可攀的感覺,或許她是個聽障者,給人和她交談很困難的感覺,除了一、兩個醫師和護士能和她用手語溝通和筆談之外,其他人對她大抵都是敬而遠之的。反倒是那些醫生太太或護士帶來的小孩子,對她產生了極端的好奇,他們像一群趕也趕不走的討厭蒼蠅,圍在她週遭國台語夾雜的亂吼亂叫著『聾子』、『矮狗』、『臭耳人』、『啞巴』等等嘲笑的句子。
等揚之或某個大人來斥喝孩子們散去時,他仍可以看見她唇色漾著一朵平和溫柔的微笑,那讓揚之感覺她大概不知道孩子們圍著她的目的是在侮辱她。
那之後,他急著和兩個由他網羅進醫院的婦科醫生商研一件昨天未完成的討論,那是許多年來婦科優生保健醫生汲汲希望發展出來,既可以早期偵測出胎兒性別與健康,又不會傷害胎兒的診斷方法,叫『母血基因法』,而這個討論,讓揚之暫時遺忘了煙如的『孤單』。
當他們三個婦科醫師正人手一罐飲料,口沫橫飛的肯定『母血基因法』比『羊水穿刺』和『絨毛膜採樣術』來得安全時,一陣女性的尖叫聲幾乎貫穿了他們的耳膜!
出事了,這是掠過揚之腦海的第一個念頭。然後他們三個及身後所有的人都像突然被拉緊的彈簧般彈跳起來,紛紛往尖叫聲的出處跑去。
尖叫聲來自離聚集人群地點稍遠一點的僻靜潭側,那裡十分靠近潭水,揚之在所有奔跑的人群中梭巡不到煙如蹤影,他心裡直覺的擔憂,會不會是她出事了?
不出所料,大伙抵達出事地點時,她正整個人泡在潭中,一手緊揪著一個猶在掙扎不休的小男孩,另一手則拚命的划動,吃力的想游回岸上。
當時揚之的第一個反應是驚叫了一聲『老天!』,便反手脫掉外套,撲通跳下水!還好他的游泳技術不錯,當另一個也跳下水救人的男子幫他抓住小男孩時,他也絲毫不敢鬆懈的揪緊因划水劃得臉色蒼白,氣喘不休的煙如!
待幾隻落湯雞上岸後,她沒有注意到她那頭專程為郊遊而打理的公主頭變成了麵湯頭,她也沒有注意到她那件長袖粉紅碎格子的細麻紗孕婦裝很不雅的服貼在她身上及微凸的腹部,那原本該蓋到小腿肚的滴水裙擺有一半還狼狽的半吊在她膝蓋的上方。她一點都不關心他難看的臉色,只一味的推著他,比手畫腳的示意他去幫那個小男孩做急救。
揚之感覺好氣又好笑,他幾乎想向她頂禮膜拜並尊稱她是捨己為人,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了!
小孩子倒是不勞他操心,眼前來郊遊的一大票人都是醫生護士,早有人已動作迅速的開始做心肺復甦術了。他也不是不高興她救人,他氣急的是她已懷了近五個月的身孕,還傻裡呱磯得往水中一跳,顧前不顧後的去救人?!更諷刺的是,剛剛帶頭起哄罵她那些她『聽不到的說話』的孩子頭,正是她急於救起的那個小男孩。
孩子的母親是醫院裡一個姓劉的護士長,因為她是個道地的旱鴨子,因此那幾聲美妙的尖叫求救聲便是來自她的喉嚨。裴煙如換好一套干衣服後,那孩子也被救醒了。劉護士長來到煙如面前感謝她救了她的孩子,感激得差點五體投地。
裴煙如仍只是一臉溫柔篤定的笑,那時,夏揚之可是笑不出來,他找到一條乾毛巾幫她擦拭那頭太過豐厚的濕發,他很用力的拉扯擦拭,讓她知道他的憤怒。好半晌他才稍稍控制怒氣詰問她是不是不想當母親了?不然怎麼一點也不願慮自己和孩子的安危往水裡跳?
她很冷靜的用手語答道:「就因為我是個快當母親的人,所以我能體會一個母親的心情,劉護士長不會游泳,她的孩子失足落水時她的無助和焦灼,我正巧在一旁看得分明,你讓我怎能因為懷著身孕就見死不救呢?何況有時候,抓住生命只是瞬間的機會,並沒有太多讓人遲疑的時間!」
揚之一時無言以對,許久之後他放鬆緊皺的眉頭與懸吊的心情,帶著滑稽的表情嘲弄道:「你大概忘了,你救的孩子剛剛曾帶著一堆孩子對你使鬼臉呢!現在你救了他,搞不好他還會回頭來笑你是傻瓜呢!」
煙如的表情比他更滑稽,她眨眨眼、聳聳肩,自我嘲解著:「小孩們大概不只對我做鬼臉吧?我還知道他們針對我的缺點在指指點點,好奇心人皆有之,我想他們並沒有惡意,只是對我的不能聽、不能言語有些好奇吧?這就如同有時我們聽說某個人左腳多了一根小指,當他走過我們身邊時,就算他腳上穿了鞋襪根本無法透視,我們還是下意識的會用好奇的眼光去瞄瞄他的左腳。而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們還不能體會什麼叫『人間疾苦』。」
她仍是面帶微笑的解釋他的觀點,但她的笑容裡包含了她不自覺的悲哀。
那一天,他再次以全新的眼光看待她的熱情、勇敢與『無奈』;那一天,他差點在眾目睽睽之下失控的擁她入懷,因為她臉上那股不自覺的悲哀再次深深的觸動他!
也在那一天,他開始懷疑,一個男人有沒有可能同時愛上兩個女人?因為,他竟不能否認他的心又被打開了一扇窗,而敲開心窗在窗外站著的是裴煙如。
最近他時常作一個相同的夢,夢裡煙如佇立在一扇罩了霧的窗外,用某種燦亮的渴望眼神在徘徊,而他自己,和另一個有美奈子身影但臉孔模糊的女人一同關在窗內,猶豫著該不該開窗,夢境裡最奇怪的事是,他可以由罩霧的窗透視裴煙如的一舉一動,但卻無法看清站在自己身旁美奈子的臉孔。
當他由夢中驚起時,常常要怔忡很久、回憶很久,才能讓美奈子的五官清晰浮現。
這算不算是一種『見異思遷』、『移情別戀』呢?這是連著幾個星期以來最困擾揚之的問題。
第九章
我將如何安放我的固執?在你與愛之間!
對煙如這樣一個觀察細微的聽障女子而言,她對人們的『行為改變』通常都會有超乎常人的感受性與敏銳度。尤其當她面對她所愛的男人時,那種感受的敏銳度不但沒有被削減,反而變成一種過度的專注與盲目。
就很多方面,煙如的確看見了揚之的改變,並不時專注、沉湎於他的改變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孩子的緣故,他對她變得無微不至。他常常會發揮婦產科醫師本色,用簡單卻溫柔的手語叮囑她孕婦該小心注意些什麼?問她感覺怎麼樣?他甚至無聊地在用餐時間會逼著她多量進食,他還一直像個嘮叨的老太婆,老是說她太瘦弱。
而打從上回他突兀的向她要求了那個『紀念之吻』後,幾個月下來他便不曾再對她有任何唐突之舉了,他只是會在有心無心的同她一起散步時,體貼的牽牽她的手或幫她在廣袤的草地上安置一個較舒適的座位。至於上次郊遊她跳下水去救一個小孩子時,他的焦灼與小題大作讓她感覺意外且芳心暗喜,這意味著,他終於『開始』重視她了!
還有,自從他知道她決心生下兩人之間無心的結晶之後,他不曾再提起要離開裴家的事,也不曾提起他是否已經簽了那只離婚證書。最明顯的改變是,他不再像只滿臉憤世線條,一心狺狺吠吠聲討著要裴家還他自由的困獸了。漸漸的,他方正堅毅臉上的笑容不再吝於為她綻放,就算他未笑時,他優雅的唇也不再是一股刻意雕鑿的冷峻,而是透著陽光般的暖意。他彷彿很習慣她的陪伴,甚至還有點享受她的陪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