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芃羽
他那種直接得像要把人看透的眼神令她不太自在,她只能斂著小臉,僵硬地道:「是嗎?謝謝。」
見她如此拘謹,他暗覺好笑,又接著道:「看妳的表情,妳似乎是被強迫來的。」
她沒有回答,但已形同默認。
「就算被強迫,妳還是來了,我早就說妳一定會來的,因為,只要是妳那位『未婚夫』的要求,妳都沒有勇氣拒絕。」
「我……」她因為無法反駁他的話而感到有些沮喪。
「對他百依百順,這就是妳所謂的愛情?」他進一步譏諷。
「羅先生,我來是要學花藝的,不是聽你冷嘲熱諷。」她不悅地反擊。
羅隱盯著她倔強昂然的神情,突然笑了。
「對嘛!這才是妳的本性,像朵孤芳自賞的荷花,有自己的傲骨和脾性,但為什麼在劉家母子面前卻變得那麼卑微柔順呢?妳欠了他們什麼嗎?」他故意道。
她愣住了,她的本性?
她的本性是什麼?以前那個堅強、獨立、不輕易向人低頭的她,自從母親死後就解體了,彷彿被抽去了骨架,只剩一身皮囊,唯有找個支撐才不會倒下。
而劉志宣就是她的唯一依靠,是他幫助她度過了生命中的低潮,要是沒有他,她早就不存在了。
所以,為了他,為了這份今生難以回報的人情,她可以改變自己,可以低聲下氣地接受劉夫人的種種刁難與斥責,可以藏起自己的傲氣與自尊,選擇當個溫順乖巧、安靜依附在劉志宣身旁的小女人。
但羅隱卻總是一再地挑起她的情緒,像個惡劣的頑童硬要戳破小丑的偽裝面具,硬要逼出笑臉背後的辛酸,殘忍又無禮地侵犯她內心的私人領域。
真過分!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懂什麼?
「你的話已經逾越了基本的禮貌了,羅先生,你都是這樣浪費學生的時間嗎?」她冷著臉,耐性已到極限。
「我的確會和新來的學生先聊一下,讓彼此熟悉,不過妳似乎不太喜歡閒聊,既然妳已經迫不及待想上課了,那就進來吧!」羅隱也不生氣,依然噙著笑意,上前拉開大門,立在門邊,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向宛青躑躅地看著門內一眼,有點卻步。
老實說,那天受驚的心理障礙並未消除,如果羅隱沒出現,她絕對不會再跨進這個詭異的地方。
「怎麼不進去?難道妳還在害怕嗎?放心,裡面沒有妖怪。」羅隱譏笑地勾起嘴角。
她瞪了他一眼,決定不再胡思亂想,大步走進花屋、。
根本就沒有什麼狐妖,想了兩天,唯一的結論就是她看走眼了,純粹是自己嚇自己而已。
花屋內一切依舊,一入內,沁涼的香氣撲鼻而來,卸除了屋外的暑熱,彷如和外面的世界是不同的時空,充滿了一種玄靜的氣氛。
按理說,她該覺得舒坦的,但從玄關一走入客廳,她的背脊卻竄出一陣寒意。
沒有人。
花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上次遞鞋奉茶的美女,沒有她以為的一群學生,四周靜悄悄的,靜得讓人心裡發毛。
「坐吧!馬上就要上課了。」羅隱在她身後道。
「為什麼沒有其他學生?你不是說今天開新課程……?」她霍地轉身,警戒地盯著羅隱。
「今天是開新課程,但只為妳一個人而開。」他把荷花放下,微微一笑,走向靠牆的矮桌,點上熏香,空氣中頓時瀰漫著一股深沉的香氣。
「只有我?」她心中微悚。
「是的,我特地為妳破例,一對一教親自指導。」他轉頭盯著她。
「你是說……只有我一個學生?」她不安地低呼。
「對。」
「為什麼?這太奇怪了……」她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這兩天她特地去查詢有關羅隱這個人,才知道他在花藝界的地位有多驚人,台灣許多政商名門喜宴都指名要他佈置會場,完全不在乎他索費是別人的十倍。
此外,他是台灣唯一一個能找到所有稀奇品種花卉的人,只要說得出口,他都有辦法取得,但這還不是他名聞遐邇的原因,他真正懾服人的,是他那神乎奇技的插花天分。
一般的花藝工作者所設計的作品難免匠氣,但他的作品卻充滿了靈性,不只保留了花朵的艷麗,還能烘托每一種花材的特色,自然,雅致,脫俗,幾乎每個看過他作品的人都會為之著魔。
所以,聽說春流花屋的生意好到要購買他親手設計的花束都得在一個月前預訂,甚至國外的客戶也不計其數,就連日本各種流派的花藝師不但對他推祟備至,更稱他為「花的魔法師」,經常跨海來向他請教花藝,視他為超級達人。
像這樣舉足輕重的大師級人物,怎麼可能單獨對她一個人開班授課?他應該忙得連時間都不夠用才對啊。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一對一指導妳,才能趕在妳結婚前讓妳學到精髓,不是嗎?」他輕笑,從櫃子中拿出一個花器。
「可是……」她還是不敢相信他安排她單獨上課是出於善意。
「可是什麼?難道妳怕我會吃了妳嗎?」他挑了挑眉。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她急忙否認。
「這種情況怎樣?很安靜不是嗎?沒有人打擾,妳才可以專心學習我的花道。」他笑了笑,緩緩走向她
她下意識地退了幾步,忍不住問道:「上次來的那些女孩都到哪裡去了?」
「她們都『走了』,學到該學的,就沒有理由再留下來。」他將長髮拂到耳後,冷淡地帶過那些女子的下場。
「是嗎?」她怔了怔。那些女人全都走了?
他的說法不但沒讓她安心,反而更引發她的驚慌,因為這就表示,整個屋裡真的只有她和羅隱兩個人……
「別杵在那裡,過來練習吧!」他轉向大桌旁,拿出花器。
她又怔了一會兒,才刻意挑了他對面的座位坐下,與他保持距離。
他豈會看不出她的想法,好笑地挑起一道眉,卻沒多說,只是遞給她一把花剪,一朵荷花,幾根柳條,還有一片荷葉。
「現在,把花插進花器裡。」他指示道。
「要怎麼插?」她愣了一下。他什麼都沒教她,就要她自己插花?
「隨妳的意思,想怎麼插就怎麼插。」他向後仰靠在椅背,一副事下關己。
她皺了皺眉,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還是照他的話拿起花材,中規中矩地插進花器中。
直挺的花,直挺的柳枝,還有直挺的荷葉,整齊而……呆板。
羅隱不禁笑了出來。「呵……」
「你笑什麼?」她微惱地抬眼看他。
「妳在排棋子嗎?向小姐,插花注重的是線條的優美,妳卻讓它們像立正一樣排排站,真是太好笑了……」他愈說笑得愈誇張。
她臉微紅,咬著下唇,尷尬地瞪著他,「我說過我不會插花……」
「從妳插花的方式就能看出妳是個耿直又潔身自愛的女人,不過,我看得出來,在這個莊重的外表下,卻有個和外表完全相反的火熱靈魂……」他盯著她道。
「什麼?」她睜大眼睛。
「我的意思是,妳現在所表現出來的妳,只是個經過包裝和壓抑自我的表象而已,根本不是妳真正的自己。」他又道。
她聽得臉色一變,怒火驟生,尖銳地反擊,「怎麼?原來春流花屋不只是花藝教室,還兼營相命嗎?」
「我的花藝是靈魂和內心的表現,第一堂課是教學生先認識自己,才能插出屬於自己風格的花。」他糾正她的諷刺。
「我已經非常認識我自己了,這部分可以跳過,別再浪費時間了。」她拉下臉,冷冷地道。
「是嗎?也好,那我們就直接學插花的技巧吧!」他笑了笑,也不囉唆,逕自將她插的花全都拔起,再流暢又迅速地重新插了一盆。
她傻眼地看著眼前這個傑作,實在難以想像這和她剛才使用的是同樣的花材。
一樣的荷花,一樣的柳枝,一樣的荷葉,從他手中插出的,卻宛如一幅畫!
柳枝低垂,荷花清綻,在荷葉的襯托下,展現了一種盛夏的寧靜……
除去他古怪又難測的個性,在花藝這部分他真的是個天才。
「來,妳照這樣子重插一次。」他說著又把花材全部拆下,交給她。
「啊?我還沒記下來……」她慌張地道。
「不一定要完全一樣。」
「可是……」她拿起花,困難地想模仿他的佈局,卻因沒有自信而遲遲不敢下手。
他搖搖頭,歎口氣,起身繞過長桌,來到她身後,彎身湊向她的右肩上方,低聲道:「插花得憑直覺,拖太久只會耗去花的生命力。」
隨著他的貼近,那股異香又鑽進她的鼻息,她身子立刻變得僵直,動也不敢動。
「看好,先決定主角的位置,然後剪下花莖,斜插入水。」他從她肩上向前伸出雙手,右手拿起花剪,左手則輕握著荷花,指導她如何將荷花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