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決明
第一章
哈士奇,沒有護衛看家的本領,對主人、客人甚至是闖空門的惡人都一樣友善,咬著皮球跟小偷一塊玩你丟我撿也不用大驚訝,時常被人認為忠誠度不足。
賀世祺背靠在冰冷玻璃落地窗前,一整間屋子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也好,反正他現在什麼也不需要看到,只要耳朵還有聽覺就好,順便聽聽貼在耳邊的手機裡還要傳來多少令他發火憤怒的言語。
「忠誠度?我是沒有,那麼,你打算炒我魷魚了嗎?需不需要我打辭呈給你,讓人事部方便進行作業?現在用E-mail非常方便,不用十秒就能送到你手上……賭氣?我不是在賭氣,從副總裁降職為襄理是大事嗎?不,我不在乎,我他媽的一點都不在乎--」
手機另端的人試圖安撫他,賀世祺聽畢,帶著嘲諷淡淡笑了。
「要我站在你的立場想,那麼,你站在我的立場想過嗎?還是這是你想完之後所作的決定?不用說了,我不會回去,不只是公司,還有那個家,我都不會再回去,再見,親愛的爸爸。」
賀世祺按掉手機通話鍵,走回床邊,整個人呈大字形癱倒在床上,他的屋子很空曠,新搬進來的只有一張大床以及他,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空曠到連他的呼吸聲都變得格外清晰,一點小小的笑聲也會在屋裡形成巨大的嘲笑。
他閉起眼,明明不想去回想通話內容,但越是拒絕,一字一句越是清晰反芻,這讓他原先冷凝的臉孔更加陰鷙,就在他皺眉皺到眉心逐漸泛疼之際,卻突然聽到屋外有人在唱兒歌,將他浮躁的思緒就此中斷。
「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太陽當空照,對我微微笑,它笑我,年紀小,又笑我,志氣高,年紀小呀志氣高,將來做個大英豪--」
他沒聽錯,是兒歌。一個聲音輕嗲的大女孩在唱兒歌,兒歌唱不出太高昂悅耳的聲調,也不會放太多感情下去潤澤它,但聽在耳裡讓人舒坦,好像他真的看到一幅畫,裡頭有公雞、小鳥、太陽,以及志氣高昂的黃毛小丫頭。
賀世祺睜開眼,自床上起身,雖然他不想承認自己竟然被兒歌吸引--天籟美聲才有吸引人的本事,不然至少也該是深情款款的醉人情歌,一曲騙小孩的兒歌怎麼能騙著人?只有智商停滯在幼年的蠢蛋才會上當--所以,他告訴自己,他只是要到陽台去抽根煙,對,抽煙,然後「順便」找找歌聲的來源。
賀世祺叼著煙,連火都還沒來得及點燃,便瞧見了唱兒歌的身影。
她就在他對面棟的大樓,與他同一個樓層,兩戶間只隔了一條巷子,距離大約兩輛公車車體寬,那並不遠,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的模樣及長相,她有張白白圓圓的臉,臉部線條很……柔軟。這兩個字,是他腦中第一個念頭,那不是一個多漂亮的女孩,但是看起來很柔軟,不是溫柔與軟弱的綜合,是一種膨脹起來的鬆軟感覺--似乎不該拿形容麵包的形容詞來形容女人,但是他實在想不出其它更貼切的用詞。
一個柔軟的女人。
她唱著歌,爬上爬下地在她的陽台掛滿手中剪貼的圓圈綵帶,活像是小學生辦活動時的拙劣佈置手法,他遠遠望進去,視線落在她的屋子內,裡頭同樣熱鬧活潑,張貼在牆面上的「生日快樂」大海報,顯示著不久的將來,她的屋子裡將會有一場慶祝派對,壽星的名字叫「柏翔」,旁邊貼滿火紅的愛心,真是熱情如火,大概是準備替情人辦的生日宴會。
賀世祺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叼著煙好久好久都沒點燃,只像個笨蛋看著對面屋子忙碌的女孩。他撇撇嘴角,緩緩點燃煙頭,深吸一口,嗆辣的味道總是能讓他精神一振,再吐氣,也讓他吐出滿腔的胡思亂想。
耳裡聽著一遍又一遍的童言童調,那麼單純,平復他講完手機之後的心浮氣躁,他開始不覺得心情惡劣,甚至覺得方才與老爸的冷言對罵真是幼稚。
如果現在他跟著那女孩哼起兒歌,會不會很愚蠢呢?
「嗨!你是新搬來的吧?」在對面的女孩發覺了他的駐足,立刻揮舞著手上的剪刀和他打招呼。「我姓滿,叫滿意,很好記的名字吧!你呢?你怎麼稱呼?」
賀世祺看著她的熱絡,沒有開口的打算,他並不想要認識她,應該說,他並不想要認識任何人,他已經厭煩了付出,更厭煩了付出之後的「錯誤」。
「這個社區的人都很好,要是你遇到什麼麻煩,大家都會很樂意幫助你,你的傢俱是不是還沒買齊全?我看你只搬了一張床進去,日後要是有很多東西要搬,你不用客氣,說一聲,我幫你。」滿意一點也沒有因為對方的沉默而吝惜她的友善,仍輕快說道。
賀世祺抽完一根煙,淡淡瞅她一眼,沒響應她,也沒轉身走開,維持著看她的動作。
「你餓不餓?我這邊有吃剩的披薩,熱一下就很好吃了,要不要?」那好嗲好酥骨的聲音又熱情地問,他本來以為她是故意揚高聲調在說話,後來才發現那種娃娃音是自然天生的,難怪那麼適合唱兒歌。
「……」賀世祺驚訝於她的堅持,換成是他,面對一個問也不答,說話又不應的傢伙,早就掉頭走人,理他去死。
「還有冰紅茶。」滿意笑著補充,她也正巧做勞作做到有點餓了。
「……過來吧。」賀世祺更驚訝於自己的屈服,竟然屈服於她的示好。
滿意一聽他這麼說,放下手邊工作,笑嘻嘻跑回屋裡,身影忙忙碌碌地像只覓食麻雀,沒一刻停下來,接著屋子裡沒了她的蹤跡,反倒是幾秒後,她出現在樓下巷子,手裡端著食物,朝他這棟樓的門口小跑步過來。
這女人不懂什麼叫防人之心不可無嗎?都這麼晚了還敢接受陌生男人的邀約,是忘了長腦還是壓根就期待發生什麼事?
叮咚。電鈴響起。
賀世祺丟掉煙屁股,沒挪動腳步去替她開門,甚至再拿了根煙,叼在唇上,手裡的打火機點了又熄,熄了又點,就是沒湊到香煙頭去點燃它。
叮咚。電鈴再次催促。
他終於有了動作,走回玄關,沒有開門迎接她。
「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一個男人,如果妳只是單純想送食物過來,放在地上就可以走了,如果妳想額外做些什麼,我今天沒心情。」他對著門板說。
滿意在門外只聽到大概。她當然不是單純想送食物過來,她是準備來敦親睦鄰的,這是他們這個小社區的習慣,在這裡,每戶人家都熱情,毫無隔閡,大家像親朋好友一般熟悉,她剛搬進來時,也被鄰居的盛情嚇得不知所措,尤其是當下班回家,才一走到巷口就被人拖住,害她以為遇上暗夜惡狼,將要慘遭辣手摧花,沒想到開門迎接她的,是滿桌子的好湯好菜及親切笑容。
這裡就是這麼可愛,家裡有事,吆喝一聲就會有十幾二十個人跳出來幫忙,誰也不在乎報酬,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長期耳濡目染下來的她,也跟著變得積極。或許她遇見太多的好人,所以以為全世界的人類都該如此善良敦厚,自然沒為自己的安全擔心太多,也直覺認定能搬進這社區的人,不會是壞人。
再說,在這小社區裡,只要喚一聲救命,不用十秒就會有幾十名鄰居衝出來救人,真的沒什麼好煩惱的。
「我想順便跟你聊一聊,會不會太打擾你?」認識鄰居第一守則,厚著臉皮打通良好關係。
賀世祺口中的「額外想做些什麼」和她心裡想的可謂天差地別!他深沉,她單純;他思想污穢,她心思純淨。兩人認知上有了差別,而那扇門卻在此時打開,將兩人牽扯在一塊。
他沒收斂瞅她時的目光,這麼近距離看她,才發覺她比他方才看見的似乎更嬌小一些,更明亮一些,也更柔軟一些。
滿意同時仰首打量他,他沒有慈眉善目,長相還頗威嚴,不笑的時候,連眼睛都沉沉的,眸子的顏色很深很深,深到像黑洞,讓人瞧不到底,但目光不邪惡。
「嗨。」滿意率直地打招呼。
「妳不知道大半夜進入陌生男人的家裡,會發生什麼危險嗎?」賀世祺有些氣惱她的不知險惡,他才開口恫喝她,倏然褲管一緊,伴隨著低狺聲。
「呃,我有帶狗陪著。」
「我看見了。」看見那只個把月大的哈士奇努力咬扯他褲管,像在示威。
就是這傢伙陪著她來,想要保護她的安全嗎?
這麼小不隆咚、這麼自不量力,何必將牠說得好似哪只威猛勇敢的巨犬,有哪個歹徒看到牠會害怕?
「寶寶,不可以這樣!」滿意將披薩遞到他手上,趕忙抱起沒大沒小的幼犬。「對不起,你不會討厭狗吧?」她小心翼翼問,因為從他臉上沒看到喜悅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