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沈洛
他一定不好受。
想到他的難過,如針扎般的刺痛在胸口瀰漫開來,傅亭嬅感覺心揪緊了、被扯痛了,有股想要見他的強烈衝動。
「小傅……」顏曉蕾總算發現到好友的到來,眼圈馬上紅了。因為一整夜沒有進食,沒有開口,她的聲音低沉又沙啞,像是砂紙磨擦的聲音。
「乖──」傅亭嬅沒有多說什麼。她把顏曉蕾的頭壓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任由好友盡情宣洩。
「媽媽走了……」顏曉蕾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出來。
感覺到自己頸項間一陣濕熱,傅亭嬅輕輕吸吸鼻子,眨去眼中的薄淚,一手拍著曉蕾的肩。「你要想啊,阿姨不用再受病痛折磨,算是解脫了,她一定不願意看到你這麼難過。」
「我知道,我知道……」顏曉蕾輕輕點了點頭,用濃重的鼻音說道:「小傅你說的沒錯,一點也沒錯,媽媽喜歡看我笑,最喜歡看我笑了,所以我應該要多笑,媽媽才能放心地走……」說到後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就是這樣子。」傅亭嬅感覺自己頸間原本激烈的氣息漸漸轉為平穩,曉蕾的身軀也漸漸放鬆,她知道曉蕾睡著了。
讓曉蕾躺好,拉來絲被蓋在她身上,傅亭嬅低歎了口氣,踏過敞開的落地窗,來到陽台,看著一片灰濛濛的天空,她的胸口一陣沉悶。
收回原本仰望著天空的明眸,傅亭嬅低首望著院裡翠綠的草皮、盛開的花朵、隨風搖曳的柳樹、平靜無波的湖水,和她們最愛逗留的涼亭……
突然之間,涼亭中一抹背對她的孤寂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不是……
傅亭嬅猛然轉身下樓,快步經過客廳,連阿南的叫喚都沒使她留步,最後她氣喘吁吁地在涼亭外停下腳步。
殷凱臣背對著她,坐在由大理石製成的石椅上,他身上的白襯衫和原本該服貼在頸背上的柔軟黑髮都被風吹動,看來更添幾分蕭瑟。不知為何,他寂寥的背影竟讓她胸口沒來由地一窒。
傅亭嬅緩緩來到他身後,猶豫了會兒,一手輕輕碰觸他的肩膀,用著從沒有過的低啞嗓音輕道:「你還好嗎?」
殷凱臣慢慢地抬起頭,看見她眉宇間的擔憂,略扯嘴角,強顏歡笑。「嗯,我沒事。」
沒事?是嗎?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他所說的「沒事」。
雖然認識不久,但每次見到殷凱臣,他總是一身筆挺西服,柔軟的黑髮修剪得宜,整個人看來神清氣爽,舉手投足間慢條斯理、不疾不徐,不管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或者微笑的樣子,都像是圖畫中優雅的法國貴族。
可是現在的他……
黑髮被風吹得凌亂,原本舒朗的眉心此刻卻微微斂起,黑眸不再像是璀璨流轉的黑鑽,眼角帶著一點不屬於他年齡的滄桑,向來光潔的下顎,看得出點點鬍渣,身上的襯衫略縐,已不復優雅貴公子形象。
「我……不會說安慰的話。」傅亭嬅語帶艱澀。
「我知道。」他只是淡淡笑了笑。
「可是……我可以讓你依靠。」說著這話,她不著痕跡地紅了耳朵。
殷凱臣垂眸一笑。「我沒脆弱到需要依靠誰。」
「別說謊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他眉間輕撫著,嗓音比平時低啞許多。「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像個永遠不敗的戰士。」
他怔愣地望著眼前的倔強少女,想要做些什麼,或者如往常那樣以微笑打發她、取笑她人小鬼大,對一個長輩說話口氣這麼滿,但是他發不出聲音。他的喉嚨哽咽,不只是因為悲傷,也因為他發覺自己確實一直在扮演一個永遠不敗的戰士,以自身訓練有素的優雅、冷靜抵擋外界的一切。
可是此時此刻,在這個女孩的面前,他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他的心底漆黑而冰冷,身軀失去力氣,他想卸下穿戴在身上的沉重盔甲、放下手中的劍,就這麼倒下來……
傅亭嬅知道他不再拒絕,於是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與他肩並肩。「你一定整晚沒睡吧?累了嗎?」
「不累。」
「胡說。」她再次斥責。「過來。」伸手拉他。
他的眸中滿是不解。
傅亭嬅忍住不斷往臉上冒的熱氣,要他把頭靠在自己肩膀上。為了掩飾她的扭捏與羞態,還故意說道:「剛剛曉蕾也是躺在這裡睡著的,現在換你了。」刻意強調,顯示這並不是對他才有的特別待遇。
雖說是被強迫枕著她的肩膀,但是殷凱臣一沾上她的肩,彷彿忽然碰觸到這個世界上最柔軟、最溫暖的東西,像春天清晨的陽光、夏天午後帶有濕氣的草地、冬雪一般的金魚草,讓他原本僵直的身軀漸漸放鬆下來。接著,一股屬於少女的氣息竄入鼻間。那不是種花朵或水果般香甜、適合女性的味道,而是令人聯想到清爽、乾淨、舒服等字眼的淡淡香味。
在他呼吸間,她的味道逐漸在體內蔓延、擴散……
「睡吧,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
因為有她在身旁,原本冰冷的身軀逐漸恢復溫暖,也被一股暖流給漲滿。殷凱臣感覺自己堅固如城堡的心房,有個角落微微地崩塌了。
感覺眼皮越來越沉重,他順著意念,慢慢閉上眼。
他……真的累了……
耳邊傳來規律徐緩的呼吸,傅亭嬅猜想,他應該睡著了。還說不累呢……
她轉過頭想證實自己的猜測,粉唇卻不經意吻上了他的頰,她著實嚇了一跳,整個人愣住了。
好一會兒,她沒動,就任自己的唇貼著他溫熱的臉頰。傅亭嬅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就吹拂在他臉上,自己的唇正貼在他的皮膚上,溫溫熱熱的,有一種騷動正升起,像有只蝴蝶在她的胃裡飛舞,但是她對這份感覺已不陌生。
她靜靜地望著他。
當他在自己面前表現出脆弱的一面,當自己看著這樣的他,她的心中隱隱作痛,只想替他分擔一切……
這一刻,傅亭嬅清楚地知道,對自己而言,他不是長輩,從來都不是。儘管他長自己八歲,又是曉蕾的舅舅,但是,從初識他開始,她就不把他當長輩看待了──
現在,坐在這個涼亭裡的他和她,是一個悲傷的男人,和一個喜歡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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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日子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靜,該上班的上班,該上課的上課,一切逐漸步上軌道。
在這個溫煦的週三午後,原本該在學校上課的人,此刻卻在殷家所屬的辦公大樓內某間辦公室裡頭,而且還坐在辦公桌前,用一雙熾熱坦蕩的眼神望著辦公桌後頭的人。
今天對她而言,可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因為她終於確定自己的心意,也決定要把這份感覺親口告訴他。
只是……從她一進門,他招呼她稍坐一下,要人送上她喜愛的飲料後,到現在過了半個小時,他卻還是埋首辦公,根本甩都不甩她一下。
有點賭氣,有些氣悶地,她朝他扔下一顆威力不小的炸彈──
「我喜歡你。」
原本正坐在辦公桌後,低頭專心辦公的俊雅男子聞言一怔。
「我喜歡你,殷凱臣。」
他緩緩抬頭看著眼前的少女,難得略微不知所措地叫著她的名字:「小嬅……」突如其來的告白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傅亭嬅趴在偌大的辦公桌上,兩手托腮,與他面對面、眼對眼。
「我喜歡你,殷凱臣,我喜歡你,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告白的口吻絲毫不扭捏,反而落落大方,但一字一句卻堅定無比。
看見他略怔的神情,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頑皮的光芒,雙頰染上淡淡紅暈。
難得見她展露出屬於這年紀該有的少女羞態,殷凱臣輕輕佻起一道眉,嘴角略往上揚,原本專注於公文上的睿智雙眼轉柔,望著自己正前方的少女,沒有開口回應,只是選擇微笑以對。
坦白說,被一個小自己八歲的女孩如此熱情而毫無保留地示愛,他的確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
他一直默不作聲,只是用一雙像黑鑽般的眼睛認真又專注地瞅著她……這是代表什麼?
他沉靜的態度使得傅亭嬅有些急躁起來,無法繼續維持剛剛那種閒散的姿勢,整個人僵直站立著,雙手垂在身側握拳低叫:「我說我喜歡你,你到底聽見了沒有?!」到後來,她簡直有些惱羞成怒了。
見狀,殷凱臣斂目而笑,低沉的笑聲不斷自他胸腔間傳來。「聽見了,傅家小姐,你說得夠大聲了,我並沒有耳背。」他聽得一清二楚。
「既然聽見了,為什麼都不說話呢?你這樣……你這樣……」她氣惱地皺了下眉,懊惱低語:「你這樣叫我怎麼繼續面對你?」
「那麼傅家小姐覺得我該說些什麼呢?」殷凱臣語帶寵溺。他發現,她嗔怒的模樣幾乎讓他移不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