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葉昭潔
「這……是什麼理由?」
「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已經癌症末期,如果我再不生,他……他就見不到……見不到這個孩子了!」
李盈月的話如青天霹靂般打擊著林柏翠!
是什麼樣的感情,是什麼樣的愛,能使一個女人如此強烈地為她的男人犧牲?他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的這個女人!
兩性間的愛,愛之至深,莫過於共同成就一個流著彼此血液的生命。愛藉由生命不住地傳承下去,生生世世,永不止息。
他敬佩眼前的女人,敬佩她的愛。
「你真偉大。」
「你不瞭解,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他該做的,如果他能做,他做的絕不會比我少。」
「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個幸福的人。他現在……」
「在加護病房。他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想……我想……」
李盈月不敢想像這想法聽在一個醫生的耳中,會是那麼地荒謬。
而聰明的林柏翠,把前前後後聽到的片段加總起來,竟也猜出一二了。
「不,不可能!你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用人工的方法逼他早產,那太危險了,不只是胎兒,連你都有血崩的可能。我絕不能那麼做,那是謀殺啊!」
「林醫生!」李盈月忘情地抓住林柏翠的手:「你不是說有存活的可能嗎?」
「是有,但那太渺茫了,我不能……」
「只要有一絲希望,我就要去試!」李盈月堅定地說著,眼睛卻軟弱地流下淚。
「我懷這孩子,是為了明中,如果將明中抽離,這孩子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現在,明中要走了,如果連父子相見的機會都不可能,我寧可帶著孩子和明中一起走!我們一家人,一家人到另一個世界去重建家庭——」
「李小姐,你千萬不能這麼想!」林柏翠也握緊李盈月的手,她把臉埋在手上,淚水溫濕地滴在林柏翠手上。他的心,被這個為愛不惜一切的女人深深牽繫著。
「咦?林醫生——」一個穿著鵝黃色洋裝的卷髮女郎向林柏翠招手,並走了過來。
李盈月斂起悲傷,收回了手,用面紙拭淚。但之前那伏在林柏翠手上痛哭的一幕,早被那多事的護士看得一清二楚。
「Miss王,約會啊?」
「是啊!和我以前的同事——」她瞄了李盈月一眼,立刻認出她。「咦?你不是早上那個『孕婦』嗎?」講到「孕婦」二字,她刻意拉高了音調,彷彿孕婦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身份。
「是,我有事請教林醫師。」
「哦!這樣!」她不相信似的又朝兩人打量一番:「你哭過了?沒事吧?」
「Miss王,她只是對懷孕感到恐慌,沒什麼大問題。你先回去,門診時間到,我就回去。」
「哦!好吧!,那我先走了!」王護士意猶未盡地望去,頻頻地回頭,使她不小心拐傷了腳,一跛一跛狼狽地離去。
「多管閒事!」林柏翠低罵一聲。
「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李盈月不想被誤會,提議離去。
「等等!」他按住她的手:「你不答應我不做傻事,我不能讓你走!人命關天,更何況,救人是醫生的天職!」
「我沒別的路走了。如果可以選擇,我當然不會這麼做,可是……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不管我怎麼決定,我絕不會扯到你身上去。」
「我不是擔心你連累我,我是……」
「再見!帳我一起付了!」
李盈月腳步堅定地離開,林柏翠看看腕表,若不是還有一群病人等著,他真該追上去!
李盈月對自己的想法,不論對錯,都十分堅持。
她願意賭一賭,用她和腹中胎兒的性命。賭贏了,文明中可以握著孩子,瞑目於生命的傳承,賭輸了,一家三口同步黃泉路,也是另一種幸福。
她試著從樓梯上滾落,但沒成功。
此時,公公婆婆都在,一會兒他們就要去探望文明中了。她必須在家裡有人的時候出事,才能及時救這孩子的命。
她想,她或許可以試試從桌子上跳下去。
李盈月小心翼翼地爬上桌子。
她撫著隆起的肚子,對孩子說:「乖,別怕!爸爸想見你,媽媽只好讓你提早出生。醫生伯伯說你比一般孩子高大些,你一定可以很健康地長大,別怕!」
她安慰孩子,也安慰自己,其實,李盈月何嘗不怕?有誰面臨生死關頭,能不害怕呢?
她緊閉著眼,往桌沿一步一步走去……
林柏翠一個下午都忐忑不安,連王護士都看出他的不對勁。還好,當天晚上沒有他的門診。
林柏翠早早就回到家裡,一如往常,他清幽的別墅裡冷冷清清,除了兩隻牧羊犬外,沒有任何生氣。
如果能有個孩子,也許就整個的不同了!
他一直都喜歡孩子,但是,丁築始終不肯生。
林柏翠和丁築算是青梅竹馬,十歲那年,丁築舉家移民加拿大,分開過一陣子,後來丁築回國念大學,家世相當的兩人,自然而然地被看作一對。
丁築長得很西方——濃眉大眼,高鼻子、大嘴巴,臉卻小小的,笑起來非常亮麗。個性也是很時代尖端的。林柏翠並不頂欣賞她,總覺得太鋒利了;而丁築也不很滿意他,總說他當婦產科醫師,不如外科來得有出息。
但無論如何,五年前,他們都接受了父母親的安排,結成了夫妻。
不過今天,林柏翠沒大多心思可以去想他和丁築間的差異,他滿腦子都是李盈月可能去做的傻事。
他唯一的一次戀愛是和丁築,兩人理所當然地看電影、吃飯,理所當然地接吻、做愛,誰也不在乎誰愛得多,誰愛得少!誰也不去想究竟愛得夠不夠終生廝守。
他以為那種強烈的愛恨,只是一種虛幻的小說情節,沒想到……
他必須找到她!
是的,無論如何,他不能讓這個懂愛的女人,去做沒有必要的犧牲;何況,孩子無辜。
林柏翠匆匆返回醫院,調出李盈月的病歷,並暗自記下電話號碼。
「763……」
電話通了,一位老者的聲音。
「喂?請問李盈月是不是住這裡?」
「是。你是誰?」
「我……我叫林柏翠,是她的醫生,她現在好嗎?」
「她……怎麼了?怎麼會這樣?盈月——」
電話那頭一陣尖叫慌亂,然後,電話就切掉了。
一定是李盈月出事了!這是林柏翠的第一個想法。
他試著再打電話進去,但電話始終不通。
「是不是在叫救護車?不!不行!我得立刻回醫院去!」林柏翠放下電話,直奔醫院而去。
果然不出林柏翠所料,他回到醫院急診室等不到十分鐘,李盈月就被送來了。
「醫生,快救救她,快救救我的孫子啊!」
「李醫生,這是我的病人,讓我來!」
林柏翠親自替李盈月檢查。
「Miss蘇,先量血壓!老先生,是怎麼回事?」
「我……」文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文母焦急地接口說:「她故意的,她故意爬到桌上去往下跳,她想謀殺我的孫子!她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竟然想殺害自己親生兒子!醫生,你可要救我孫子,可要救救我孫子啊!」
「你別急,我會盡力。」
「血壓偏低哦!九十,五十五——」Miss蘇說。
「快!快救人哪!」
「老太太,你別大叫,這樣會影響病人情緒,對胎兒不好!」
「對胎兒不好?好,不叫不叫,老天爺保佑,保佑我們文家唯一的命根哪!」
林柏翠立即替李盈月做了急救,幸好只是少量出血,胎兒一切正常。林柏翠望著痛苦中含著激動的李盈月,替她打了安胎針及少量安定情緒的藥,他為她的特別而心動,如果能有一個女人愛他如斯,他真是死也甘心。
「老先生,老太太……」
「怎樣?孩子?」
「母子都平安,不過……」
「不過怎樣?」
「孕婦的情緒不穩定,我希望能讓她住院安胎。」
「住院?好好好,花多少錢都沒關係,只要能把我寶貝孫子平安生下來,花多少錢我都甘願!老天爺保佑,失去兒子已經夠悲慘的了,千萬不要連孫子也剝奪了!」
「是呀!別讓她再去看明中了,看到明中那個樣子,難怪她會想不開!」
文明中已經一天沒見到李盈月了,他猜想,她一定出了什麼事!但是,除了望著天花板呻吟外,他似乎什麼也不能做。
盈月?盈月,你究竟怎樣了?我對不起你,可是,我也好苦,你知道嗎?以前,我不信鬼神,而今,起碼我相信地獄。我現在就好比活在地獄中,任人宰割。任人折磨,卻有口難言……
我的胸口好痛,我感覺我的肺已經長膿生蛆了,它們在啃噬我的軀殼,雖然我還有意識,但逐漸壞死的細胞,卻使我的身體死屍般的腐爛了。月,我無法說話,但我卻無時無刻地在向你傾訴著內心的苦楚,訴說著我對你永世不渝的愛。吾愛,你千萬要記得,我對你說的最後的那幾句話。我想,我是沒有機會再開口了,除非死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