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羽柔
第二章
「救我——救我——不要走——不要走——」姚心妍昏迷中聲嘶力竭地喊著。
「噓——不要怕,不要怕。」
沈梓秧抱著姚心妍,輕輕拍著她的背心,哄著她。
「他們全都不理我,他們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我好怕,我好怕——」姚心妍靠著他寬闊的胸肩,半夢半醒地囈語。
「你是在做夢,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不是一個人,你有我,別怕!」沈梓秧擁著身邊的軟玉溫香,嘴裡喃喃不停地安慰輕哄著。
他見姚心妍臉上的肌膚蒼白透明,像月光下閃動的白雪。
那一張桃花心瓣的臉,就像十七年前,他捧在懷裡那嬰兒的臉——
十七年前,桃花盛開。
桃花莊的主人姓沈。
沈莊主的知己兼總管事姚勢天和他的夫人姚氏——蘇蓉芝,正在沈家主人的前廳擺滿月酒。
他們惟一的女兒出生剛滿一個月,筵席就擺在兩排桃花樹的正中央,被一株株、一簇簇的紅粉掩映著。當姚管家的夫人蓉芝懷抱著女嬰並肩與桃花莊的夫人沈氏——陳繡走出廳堂時,一陣清風輕撫,桃花枝葉擺動,篩下了滿園花瓣,點點星星地飄落在她們的身旁。
「讓我抱,讓我抱!」一個六歲俊秀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來,兩手舉得半天高,急著要抱女嬰。
「梓秧,別急,孩子還太小,等你再大一點,姚嬸嬸一定會讓你抱的。」沈夫人笑道,愛憐地輕撫著兒子的頭。
「我不小了,我已經六歲,我也開始練功了,我可以抱的,我可以抱她的!」男孩不願放棄,頻頻跺著小腳說道。
「哈哈哈!兒子啊……你不過練了個把月的功,就這麼神氣了,你們看!他已經等不及要抱老婆了!」桃花莊的主人沈照川捧腹大笑,他的結拜好兄弟姚勢天,好不容易有了弄瓦之喜,他們沈家比誰都高興,還為此大擺筵席,儼然是自己的喜事一般。
「是啊!這玉環是咱們的定親信物,來,蓉芝,你收下吧!」沈夫人將手上玉色晶瑩的玉環放在姚氏的手心裡。
「繡姐,這太貴重了——」蘇蓉芝客氣地推拒後還是決定收了下來。她們親密得恍若手帕之交,拒絕了,反而見外。
「來,梓秧少爺,抱抱你還沒過門的媳婦吧!你知道嗎?心妍是你的,你可得好好照顧她呀!」蘇蓉芝彎身,信任地將女嬰放在小男孩的手上。男孩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懷抱著女嬰,心底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女娃兒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大眼直溜溜地看著他打轉,猶如春花初綻,格格嬌笑。
「她在笑呢!她在對我笑呢!」小梓秧好高興,她為他笑了!
「繡姐,看來心妍還滿中意咱們為她挑的女婿呢!」蘇蓉芝笑道。
「可不是,你看梓秧都捨不得把心妍還給你了,我看啊!今天咱們就把心妍娶回家好了——」
沈照川看著自己的兒子,滿心驕傲地笑道:「梓秧,這是你的媳婦呢!喜不喜歡啊?哈哈哈——」沈照川爽朗的笑聲迴盪在四周。
「真的?」她是屬於他的。梓秧深深地吸一口嬰兒的體香,用他的臉輕輕觸碰她絲絨似的嫩頰。真不敢相信,這小仙子般的女嬰,像珍珠一樣的寶貝,竟是完完全全屬於他的。他將女嬰懷抱得好緊好緊,像抱著玉瓷娃娃一般,生怕會把她跌碎了。
陳繡和蘇蓉芝見梓秧這般疼惜心妍,兩人含笑,互換了一個相知的眼神。
陳繡和蘇蓉芝是在楓林鎮一塊長大的玩伴。陳繡在七年前嫁人豪門富商的沈家後,兩人就失去了訊息。姚勢天因經商失敗,流落到蟠龍鎮,正巧沈家有個管帳收田租的缺,經人介紹給姚勢天,她們倆才又重逢相認。沈家不但收容姚家夫妻,還讓他做了總管事。不到兩年,姚勢天便得到了沈家的倚重和信任,姚夫人陳繡和蘇蓉芝兩人更是親如姐妹,時常是形影不離,加上初生的女嬰即將成為沈家未來的媳婦,姚勢天在沈家的地位自然愈顯重要。
沒多久,沈照川便讓姚勢天掌管沈家所有的內務和產業,自己樂得清閒悠哉,四處遊山玩水。幾年下來,連沈家的下人們都認為姚管家和姚夫人是半個桃花莊的主人。
沈梓秧懷抱著十七年後的姚心妍,他的心跳與十七年前沒有兩樣!
他還是一樣小心翼翼地捧著她,呵護著她,只是她全然不知。
他心中懊悔自己還當她是個愛哭、怕痛的膽小女孩,所以才會在橋墩上誤算了她會乖乖追隨他,怎知道她會寧死不從?
他好後悔,痛恨自己在刀廠磨練出來的冷靜和無情,差一點害死了她。
他已經不是十幾年前不知世事、毫無心機的富家男孩了。
當年離開桃花莊時,他不到十二歲,她才六歲。
她一定是忘了他了,否則她不會誤認他是盜匪,否則她不會尋死,否則她絕不會離開他。
可沈梓秧今生就是要等著她重回他的懷抱。
***
「你醒了!」
姚心妍睜開眼,看見他不在身旁,心中竟然有些許的落寞。一閃神,她驚訝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姚心妍再回神,看見了一位中年婦人,盤著高高的髮髻,全身素妝白衣,手裡不停地撥弄著佛珠。她的容顏秀雅,雙瞳如波,那明亮有神的雙眼,像極了一個人,卻少了一股英氣,多了一份祥和。
「你——你——」姚心妍越瞧她,越是覺得眼熟。
「你不認得我了嗎?也難怪,都十一年了。時間過得好快啊!我離開你的時候,你才這麼一丁點兒大。」轉眼,都長得這麼嬌俏了。」婦人愛憐地輕撫她的耳鬢,又接著說道:「唉!讓你受苦了。我住在白衣庵裡,成天唸經燒香拜佛的,很多事情我已經不再去想去聽,也不再過問了。」
這中年婦人轉頭,雙眼飄飄渺渺地望向窗外的遠方,心神似乎也飛到了遙遠的天際,遙遠的過去。
姚心妍瞥見她的耳邊有一顆黑痣,疑心道:「你——」
「孩子,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沈大娘,你的小腳還是我執意要奶娘幫你纏的呢!」婦人道。
姚心妍怎麼會忘記?!女人纏足是一種讓人永生難忘,不論肉體上或精神上都不能承受的痛楚。她知道,要女人有一雙小腳,就是要她們謹守貞節,深處閨中,處處受限。這是道德的教化,守規範的保證。她雖有一雙人人稱羨的金蓮,可是背地裡卻要付出椎心刺骨的代價。
姚心妍想起自己還是個五歲的孩子時,大人們用如同章魚般的大爪,將她細嫩的手腳團團包裹住,不讓她有一絲掙脫的空間。然後奶媽會坐在裡腳凳上,將她那還未成熟的小腳,一層又一層地纏上裹腳布,每收緊一次,她就痛苦哀嚎一聲。
五歲的孩子,哭了又暈,痛了又醒。這痛讓她想起了曾經在後院窺見到下人宰割小羊時的景象。他們緊緊抓住剛出生不久的小羊,在喉間劃下個刀口,那羊兒的血便泉湧般地流到盛接的木桶裡……等到羊兒失去了意志,他們就一刀砍下。將身首異處的羊頭,咕嚕嚕地轉到了她的腳下——她一陣尖聲,就暈厥在地上了。小小年紀的她無意中見到了這一幕慘不忍睹的殺戮,就時常想像自己好似那一隻無辜的小羊兒。
不同的是,羊兒最終還是死了,而她卻是要轉醒過來。
「你看,這一雙小腳可傳到楓林鎮來了——」婦人慈祥的雙眼和溫柔的話語,不禁讓姚心妍卸了戒心。
姚心妍皺著的眉心突地展開說道:「可是——你們——你們不見了——好多人都走了——」姚心妍極力想推開記憶的門,朦朦朧朧裡好像記起了十一年前,在桃花莊裡,那些一個個消失在她眼前的人,片片段段的對話及影像似有若無地在腦中被挑起——
姚心妍話還沒有說完,就見房門打開,陳寶晴跨進了門檻。
寶晴似乎有意要打斷她們的對話,見到了沈姑姑就自顧自地說道:「姑姑,表哥還是把您請來了,他啊!虧他在刀廠裡呼風喚雨,指揮若定的,碰到了這個姑娘兒就像散了魂似的。我看對女人啊,表哥是一竅不通。」陳寶晴邊說,邊將還冒著熱氣的藥壺擺在桌上,滿滿地盛了一碗端到了床榻前。
「吶!我帶來了些替換的衣服,就擺在這兒。這藥啊!是表哥交代我要按時煎的,可別再打翻了。」寶晴沒好口氣道。
姚心妍斜著身子,別過頭去,默不作聲。
「孩子,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婦人問道。
「不記得!不記得!」姚心妍猛然搖著頭,不願再聽。都是寶晴這女人,只要見了她,心妍就有說不出的氣悶。
「沈姑姑,她大病初癒,咱們多等些時候再說也不遲。」寶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