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葉晴
「啊——真是!」管他像青蛙還是牛蛙,蘇薏倩氣得向蘇擎光跺腳吼叫。
蘇擎光倏地沉默不語,他那臨時湊到的學費,該不會是有條件跟這糟老頭借的吧?想到妹妹為她犧牲到這種地步,蘇擎光眼裡閃著淚光說:「薏倩,他太老,你嫁他不會幸福的,回絕他。」
蘇薏倩忍了很久才沒把「神經病」三字刻在哥哥額頭上。「蘇擎光,我尊敬阿發就像尊敬爸爸一樣,你再亂說一句我打扁你。過去跟他道歉!」
「真的?」
「真的,道歉!」蘇薏倩堅持。
「抱歉。」蘇擎光草率地點頭,然後把眼鏡往上推。
阿發對小倩哥哥不情願的道歉回以包容的笑。「擎光,你手勁真不小。」
「我的名字你也跟他說了?」
笑死人了!又不是古時候女子的閨名不可說給外人聽。蘇薏倩清楚地告訴她的哥哥:「是爸媽跟阿發講的。」
爸媽講的!蘇擎光擔心地瞪著精神錯亂的妹妹。蘇薏倩知道解釋要費些工夫。「哥,你們學校不是有什麼搞了半年還搞不出名堂的靈魂社嗎?阿發有陰陽眼,看過我們爸媽在我身旁,還把他們交代的話說給我聽,很神的。」
不想張揚自己有特異功能的阿發輕咳一聲。「也沒那麼神啦,不然就不會白挨剛才那拳。」阿發拉著蘇擎光。「走,我們一起進去。小倩,今天我和擎光第一次見面,所以我請客,下次再讓你請。」
蘇薏倩恭敬不如從命,能看到很多東西的阿發一定是看到她皮包裡只有兩張大鈔。進了二樓餐廳,吃自助餐,所以三人各自去盛了一盤食物回來。
「你來約會?」一坐下,蘇薏倩先問。
本來是為約會而來,結果不歡而散成了「散會」。蘇擎光不想回答,邊吃邊問:「薏倩,你說你在哪家百貨公司的專櫃工作?」
蘇薏倩要回答之前看到阿發笑著看她一眼,然後放鬆自在地吃著美味食物。她忽然醒悟——沒錯,工作無分貴賤,靠勞力和愛心賺錢的人不用覺得自己的工作可恥。
蘇薏倩小小聲地說:「我在殯儀館當化妝師。」
「什麼?!」蘇擎光驚愕地發呆一陣子,等弄明白了,又以為自己聽錯了,再重問一次:「你說你在殯儀館當化妝師?」
「嗯。」哥好像受到很大的刺激,蘇薏倩擔心地彎下頭叫他:「哥。」
蘇擎光忽然吁口氣,放下手上的刀叉說:「好,既然你老實跟我說了,哥也不想瞞你。剛才我和女朋友分手了。」
「為什麼!是你太優秀她高攀不起!」她早就想跟哥說他那個女朋友她不喜歡。蘇薏倩好開心地吃進一大口沙拉。
「因為我跟她說,我將來要走法醫路線。」蘇擎光坦白說完,但薏倩卻沒有出現反射的動作,只是一直咀嚼嘴裡的青菜。他小聲說道:「你在反芻。」
「你剛才說什麼?」
「你在反芻。」蘇擎光小心地笑著。
「你知道我不是問這句。當法醫!」蘇薏倩情緒高亢地吼到他的鼻尖。正常了,蘇擎光放心地一口吃下兩個壽司。「當法醫?!死人會拿健保卡去給你看病嗎?我學哭功當孝女,一心想攢錢給你以後開醫院、當院長。我望兄成龍,巴望你光宗耀祖,你難道不瞭解我的苦心?」蘇薏倩的哭腔流露著真情。
「你還去當孝女?!」蘇擎光差點被壽司噎死。「我明天馬上辦休學!」
「蘇擎光,我們討論『法醫』的時候你不要故意轉到『孝女』來混淆我。」蘇薏倩的心由半截涼到一截。
又吵起來了。阿發拍拍桌子引他們兄妹注意,沉著臉說:「你們兩人都不許激動,先去那邊端碗熱湯回來,慢慢喝,慢慢想,喝完才可以講話。讓我安靜地享受香魚、燒鰻和烤小羊排。」
蘇擎光和蘇薏倩乖乖站起來,走去盛湯。真聽話耶!阿發高興地笑了。
喝完湯,兩人終於冷靜,蘇擎光低聲問道:「妹啊,你眼裡只有錢嗎?」
蘇薏倩眼皮垂下來看著盤子。「不,我眼裡只有吃得飽的食物,和看你成為一名受人敬重的外科醫師。」
蘇擎光聽了薏倩的話,鼻子都酸了;阿發也是,只是他仍舊不停地吃著。
「哥讓你受苦了。如果我放棄把醫學院念完,你的壓力也不會這麼大。」蘇擎光往後靠,望著飯店豪華的裝演歎氣!一根樑柱大概可以讓他心無旁騖地讀兩年醫學院吧?
「哥,那是我心甘情願的。」蘇薏倩仍垂著眼皮說:「去年你被飆車族砍傷,我趕到醫院,知道你不會死時,才敢哭出來。你知道那種擔心沒人可以依靠、吵架的心情嗎?你是蘇家惟一的兒子、我惟一的親人,我要看到我依靠的柱子實心實料,這樣強風來了才不會倒。」
「你這個傻瓜妹,」蘇擎光伸手拍蘇薏倩的頭。「只要一想到你破口大罵我狠心丟下你的樣子,我可就不敢隨便亂死了,所以那天我跑得比車子快,才幸運只傷了一條腿而已。」
蘇薏倩扁嘴拿紙巾擦眼睛。「才傷了一條腿而已!老兄,請問你有幾條腿可以浪費?真不知誰比較傻。為什麼想當法醫?」
阿發又笑著端了一盤子食物回來。蘇擎光替他算過那是第四盤。這個歐裡桑真正是來吃夠本的。不過阿發放下盤子之後竟也等著他說故事,蘇擎光開始說了——
「二年級上第一堂解剖學的時候,教授陰惻側地告訴我們,他說我們手上的大體會說話,就算死了,他還是會說話,所以上他的課要遵守兩件事:一,要尊敬他們;二,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他的話雖然把同學們嚇得面色慘白,但那時我的感受卻和別人不大一樣。」
要是以前,蘇薏倩聽到這些,一定全身起雞皮疙瘩、捂著耳朵,要哥哥不要說了,現在她反倒點著頭不打岔。
蘇擎光笑了笑,把剛才用心向今生無緣的女人說過的話再講一遍——
「教授介紹我們用心去讀楊日松博士的書,我被他那種奉獻求真的精神感動,邊看就邊發願要以他為師。妹啊,這個社會需要更多人出來維持正義,法醫可以幫助檢方打通解不開的死胡同,把真正的罪犯揪出來繩之以法。當然,當法醫的報酬比不上開業醫生,但一樣受人敬重。」
蘇薏倩覺得開始有胃口吃了。「理想崇高,可惜我們家無恆產,我真擔心你那個女朋友會答應嫁你。」
「一個多小時前我們散了,她說她一想到我用摸死人的手摸她就噁心;還有,她無法告訴別人她將要當法醫的老婆。」
「完了,」蘇薏倩笑著邊吃邊糗人:「連你那個我不喜歡的女朋友都聰明地先跑了,你真沒前途了。」
蘇擎光學她大口的吃了。
「往另一方面想,法醫是公職人員,享有一切福利,也不會有人為了醫療糾紛跑到家裡丟冥紙、抬棺抗議。只是我捨不得的是你,膽子那麼小,竟然跑到那種地方工作。想辦法辭掉。」
「我才不要。就如你說當法醫不會有人抬棺抗議,死人也不會跳起來挑剔我化的妝不好看。」蘇薏倩看著哥哥笑容漸漸擴大。
「薏倩,哥畢業後養你一輩子,你都不用出去外面工作,安心當『窮公務員家的大小姐』。」
「擎光,我介紹你和閻王認識。」阿發聽了半天,突然插嘴。
吃太飽了會造成大腦缺氧,這個阿發就是吃太飽才會胡言亂語,蘇擎光客氣地瞪他一眼,斷然回絕:「謝了,老伯,我八十歲以前都不想和他認識。」
他喜歡這小子,阿發指著地下笑著搖頭。「不是那一位,是我們蓮巖的嚴力宏,我和小倩的老闆。我相信閻王很樂意栽培擎光這樣的人材。」
蘇薏倩直覺不好,搖手搖頭拒絕:「我哥不是什麼人材,你千萬不用費心。」
她是因為環境差,書少讀了幾年才到殯儀館工作。蘇家有她一個人在蓮巖折腰就夠慘了,哥是要負責光耀蘇家門楣的長子,最起碼,她能忍受的最底限,就是專心去當一名將來能讓人敬重的法醫。
「薏倩,當我的面說我不是人材,你很失禮耶。」蘇擎光不悅地抗議。「我的志向雖然比不上立志當上台大醫院院長的同學偉大,但好歹也是在為民服務。」
是喔,只是你的臉少了溫度少了熱情。蘇薏倩搖晃僵著臉的蘇擎光。「哥,生氣了啊?」
「當然,沒看到笑不出來了?」
「嗯,很醜。哥,我有告訴你我明天搬家嗎?」
「有才怪。」蘇擎光責怪地看著愈來愈不懂得找他商量的妹妹。
「那我現在告訴你,你要來幫我。」蘇薏倩嘻皮笑臉地餵他一口,搖頭警告阿發不要對她老哥虎視眈眈。
阿發看著這對寶貝兄妹,笑容愈來愈大。
沒想到因為環境所逼,她竟被貞子姐姐封為蘇大膽,因此讓蘇薏倩相信人的潛能和韌性在被逼到絕境之後,為了生存,必定會爆發出不可藐視的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