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玉潔
「嗯?」他淡然一瞥。
活靈靈的星眸,盛滿依賴與信賴,朝他送來。「因為你也救了我
的命,而我一睜開眼睛,第一個見到的是你,就認了你當我的親人,然
後,你無微不至的照顧我……你是這世上,我唯一認得的人。」
迎上女子最純真的視線,他無語。
「芸生也希望冥生哥哥能開心,這樣,我也會很開心。我知道自己很笨拙,事事都麻煩你,可是,我會盡量努力,不做讓冥生哥哥不高興的事!所以,冥生哥哥,你別不高興了好不好?因為,每一天,我的眼裡都只有看見你,你心情一不好,我也會很難過的。」小小的世界,是他為她撐起的,他的臉色,對她等同天色一樣。
一股出自最深處的震動,微漾過男子的俊容。
別開臉,語塞的喉頭只能嗄啞一問,「我臉上幾時不高興過了?」
他承認自己對她很少有什麼好面色,但也從未惡臉相向過,頂多發揮專長,給副「面無表情」而已,她從哪裡看出他心情不好來著?
「這兒,不開心。」冷不防,纖纖細指點上了他的眉心。「雖然冥生哥哥很少皺眉頭,可是你這裡,好憂鬱。」
他一愕。
「冥生哥哥,你生得那麼好看,要是能多笑,一定更好看。」她給予最真誠的建議。
輕輕拿下她捺在眉宇間的手,眼前淡淡含笑的人兒,深映在他凝鎖的眸中。
笑?幾多年來,在外遊覽五湖四海,希奇玩意見早看遍了,當一切都見怪不怪時,他的人生更是無聊至極,枯燥得不知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就連微笑都覺得浪費力氣,開心大笑的滋味睽違多久了?他已經算不出。
掘好一個坑,埋葬了死去的雀鳥後,杜冥生背上多了三隻幼雛的竹簍。「走,回去了。」
「不採藥了嗎?」從上山到現在,他才摘了幾片葉子耶。
「今天不採了。我們還得好好想想,回去以後怎麼幫你安置、照
顧這三個『孩子』呢!」頭一回,他自動牽住她的小手。
仰眺著他,芸生歡喜地用力點頭,「嗯!」
低瞅她呈著笑彎的墨瞳,他的唇,竟毫無預警地跟著揚起了一絲
莫名的粲然!很淺、很淺,卻是久久不曾有過的——頁。
夜茫茫,週遭寧靜。
杜冥生把桌上油燈的蕊心壓低,讓斗室內一燈如豆,黯淡的光不
至於擾到床帳內安睡的小女子。
在心頭咀嚼了整日的那番話、那場景,再度浮現腦海。
「你是這世上,我唯一認得的人。」
的確,對於完全失憶的她來說,他是此刻僅有的記憶。
「芸生也希望冥生哥哥能開心,這樣,我也會恨開心。」
是嗎?他的嘴角上彎或下垂,對她是那麼重要嗎?「每一天,我的眼裡都只有看見你,你心情一不好,我也會很難過的。」
他的心情輕易地左右著她的感受,是這樣嗎?他從不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佔有這等吃重的份量。
說來諷刺,芸生,一個失憶落難的女子,竟是這世上,第一個在乎他情緒的人。
相處不過個把月,他總愛睬不睬地任性對待,一直逆來順受的她,卻在不覺中,將他看得那麼地真,那麼地透。
不同於旁人巴結的討好、逢迎的取悅,她是發自內心的誠懇,很簡單的在乎。
然而天知道,這對他而言,恍如甘霖之於孤單的沙漠旅人一般,珍貴、可遇而不可求。即使他醫術湛絕、容貌超群,即使他——有赫赫的貴族家世。
在家中行居第六的他,母親在父親眾多妻妾之中並不算得寵,而他,自然也掙不到什麼多餘的疼愛。父親嘴上對幾個兒子不偏心,可究竟打心底寵誰多些、關心誰多些,大家心知肚明——總之,絕不會是他,縱使他是么兒。
父親不疼他,而母親則是……排斥他。
是的,她排斥他,排斥這個她在無可奈何之下,為一個她不愛的男人所生下的兒子。縱使她明白孩子是無辜的,縱使他身上有自己一半的血液,縱使他有著同自己相似的面孔與氣質——她,就是不愛他。
這世上,並不是每個母親都會為孩子犧牲忘我的。
至少,他的母親不是。
自從懂事開始,小男孩就看清了自己乏人聞問的處境。憂鬱善良天性,使他像只靜沉沉的悶葫蘆,拍上幾巴掌,也逼不出幾句話,任人隨便捏一把、揍一拳,也悶聲不吭。
生活是無比優渥的,他食珍饈、衣綾羅,住有雕欄玉砌,行有車馬代步,舉凡物質上的需求,奴僕們莫不是侍奉得無微不至;可要論起情感上的溫暖,卻幾近於零。他始終站在最陰暗的角落,再多金銀珠寶、珊瑚瑪瑙,也照不亮他晦暗的心房。
苦澀又心酸的感覺,他說不得,外人也識不出。
母親死後,他將自己放逐,離開了那個稱作「家」的豪華府邸,離開了一群稱謂很親、血緣很親,感情卻陌生異常的「家人」。身在江湖,他甚至拋卻了本名,一如摒棄了過去的所有。
「杜冥生」這乖僻的名字,乃取自江湖上對他「可渡人於幽冥生死之間」的贊語,至於真正的身家背景,他在外是絕口不提。
天地悠悠,他孤身一人漫無目標地四處遊歷,美其名是磨練自我、增廣見聞,事實上,不過是拿來成全自己逃離過去、任性頹廢的一種方式而已。江湖雖有險惡,但他仗恃著一身好本領,吃穿從來不成愁,乃至財富、美人皆唾手可得時,他無疑已經靠自己掙得了一片天,卻從不曾快意過。
海天茫茫,他恣意遨遊,覽盡人生百態,扮演他人生命中短暫的過客。這麼些年,從一個少年成熟至一個男人,他不停的飛,卻始終尋不著一處可以安心棲止的園地,也撤不下眉間那抹郁色……直到遇見芸生。
男子美形的唇瓣,不經意地微微揚起。
也許,照顧這個從河裡釣來的小麻煩,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糟糕。
至少,往後的日子,會有所不同了,而芸生的家人到底什麼時候才會
出現,也不重要了。
「冥生哥哥……你還不睡嗎?」軟啞的嬌嗓打斷了他的沉思。
「就要睡了。」呵!他差點忘了,身為大抱枕,沒他陪寢,她小姐可
會睡不好呢!吹熄油燈,探入帳幔躺平後,杜冥生一邊的手臂即被纖
細的人兒「借去」,密密地挨著,而平日對這種黏膩的厭惡感,卻奇妙
地消失了。
躺在偌大的床上,獨自一人承受熄燈後的黑暗,是他從幼至長不
變的夜晚;身旁的她,昔日臥病在床時,是否也有過問他一樣的孤寂
感?倚靠著病榻,目送窗外的春夏秋冬時,她可也為自己遭人拋忘而
歎息過?傷春悲秋的心情,可有人明白?輕撫已安心沉入夢鄉的人
兒臉龐,他低喃:「如果是那樣……那麼,我全都知道,我都明瞭呵
……」如果她也有過那般的心境,則今日的相遇,興許是上天為了讓
兩人的靈魂能夠終止悲歎、遠離憂傷,他們合該要作伴。
身子一側,他用另一隻臂膀輕輕把她勾住,納入懷中,緩緩垂攏
了眼睫。面對著面,兩人平穩的氣息錯落交替,織成了一夜美好的安
適。
芸生不再只是一株他隨手拉拔的路邊雛菊,而是一朵他欲收入
心房,嬌呵細養的蘭。
所有的付出,他只問值得與否,而不去深究其中的意義。只要日
子平靜,他和芸生都過得愉快,一切便足矣。
這種「活在當下」的平淡與幸福,卻因為一件意外,發生了變化。
那天,欲上山採草藥的杜冥生,見她午後在床上小寐,不願擾醒
她,便自行背上竹簍出門了。一去,即到夕陽西斜方歸。
「芸生,我回來了。」他隨意一喚,以為她會立刻興匆匆地衝出來
迎接。
空蕩蕩的屋子,沒有半聲迴響。
「芸生?」人呢?他在屋中轉了一圈,又到屋外巡了一遭,仍不見
蹤影。
「芸生!」她會去哪裡?在這片她幾乎完全不識的土地上,拖著初
愈未久的病體,她能跑到哪兒去?難道……她的家人已經尋采,將她
帶回去了?這樣的想法,令他整個人頓時僵住。
是這樣嗎?她走了,是嗎?平日教個聽得心煩的「冥生哥哥」,往
後再不會有人喊了,是嗎?背著藥簍走了一天山路,滿額的汗水,濕
透的背,男子卻感到一陣寂涼。
呵,她就這麼走了。
連聲道別也等不及給,甚至沒有留張字條,便趕回去重拾她養尊
外優的好日子了……是躲著不讓他找到,怕他討賞?或是根本不想耳看見他,以免憶起這段鄙陋如村姑的生活,有辱她大小姐的儀範?也僵硬地撇撇唇角。
也罷,富貴榮華誰不願享?她只是回到屬於她的地方,他在這裡心酸個什麼勁兒?而自己,也不過是恢復了昔日的孤僻生活,他又一副癡呆的難過個什麼勁兒?灑脫地抖了抖長袍前擺,步回木屋,他試探性地打開了斗櫃抽屜,卻訝見她的純絲旗服、珍珠耳墜和血色玉珮.仍靜靜的擺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