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毓琳
偏偏,他不是個懂得善待自己的男人。
段逍踩著一地的月光,緩緩地踅至「侍幽園」,一眼望向藥兒的房中,大剌剌地透出明亮的光線,與四周黑閭靜然的氣氛相比顯得格外刺眼而醒目,她還沒睡!
段逍略擰了眉,猜測著卻一無所獲。
自與古明月坦承了心情過後,至今已有三日,古青雲雖也介入其中,然而對古明月的執著卻仍束手無策,但他卻無心於此,到底他只能掛念藥兒一人。
藥兒露面的次數逐日遞減,若非必要,她總是一個人獨自留在房中,也不留婢奴伺候,偶爾現身,卻令人心驚的蒼白瘦弱,臉上的脂粉仍掩不去血色盡退的容貌,行走間,更是步步跟艙,每每讓段逍看得心痛不已。幾次想不顧一切的問明緣由,卻總讓藥兒巧妙地閃躲而過,然而越是如此,段逍心中的疑慮便日漸擴大,尤其在與古明月的談話過後,他幾乎已無法克制內心的不安與焦慮。
他試著私下找專門侍奉藥兒的幾名婢女問話,得到的結果卻是一個個守口如瓶,再要追問,逼急了,一個個也只是哭喪了臉,情願下跪磕頭連聲求饒,也打死都不肯吐露半字。
段逍心知,以藥兒心思之縝密,自然已料到他必有此行動而事前做了預防,莊內的僕役,全親眼見識過藥兒救活他們危在旦夕的莊主夫人,也多少聽說過她用毒的功夫,只要藥兒再稍做恫嚇,他們哪裡有不守口如瓶的呢?
段逍心急如焚,見一切都已失去了控制,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所有他能想到的辦法藥兒自然也想得到,在這樣的情況下,段逍心懸藥兒,急欲探知她的情況,幾經思索,決定當面與藥兒晤談,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放任藥兒一人獨自面對,就算應該付出什麼代價,那也應該是始作俑者的他而非藥兒。
心中打定了主意,一直停留在房門口的段逍便再無遲疑,一舉手,倏地推開了門。然而映入眼簾的景像卻令他不敢置信,整個人愣在房門口,呆望著站在桌邊的藥兒。
藥兒自然也被他突如其來的闖入給嚇了一跳,手中的動作完全來不及掩藏。她的面前,擺了盆約莫碗口大的草藥,直梗梗的草芽上只扶疏地發了幾片綠葉,唯一特別的是夾雜於其中的一小朵紅花,一眼望去,那一片深綠中的鮮紅非但不顯得艷麗,反倒令人感覺毛骨悚然、寒氣逼人,只因那朵花身上的紅,實在是沾染得太過徹底,四片指甲大小的花辦上,全是鮮艷得恐怖、充滿腥氣的朱紅色,那樣純然的紅,讓段逍感覺那朵花是有生命的、花身上流著鮮血,甚至於倘若人們湊近身子去嗅聞,一股血腥之氣便向人的臉面直撲而來。
然而,讓段逍瞬間失了心神的並不是那朵特異的紅花,而是面前藥兒手中的動作。只見她挽起了右手的袖子,一條雪白的手臂橫懸在紅花的上空,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的手臂上深深淺淺的劃了許多刀痕,有的傷口已愈留下了深棕色的疤痕,有的則時隔不久,綻開的皮肉上抹著些透明的藥膏,自手腕至關節處,長短不等數十條的血痕,映襯著藥兒雪嫩的肌膚,看來更加觸目驚心!
沉默、震驚、痛心,凝結了空氣、抽離了呼吸,段逍只能眼睜睜,一動也不動地兀立著,看著藥兒手上一條新割開的刀痕,鮮血正汩汩流出,一滴、一滴,緩緩地滴進桌上的草藥之中,泥土迅速地吸收了來自人體的精華,她竟用自己的血灌溉這盆惡魔般的植物!唯一的念頭倏地閃入段逍的腦中,像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一切都在此刻變得清晰、明朗,所有的疑點一一釐清,而換來這一切的代價,竟是如此殘酷。
「為什麼?」段逍問。聲音卻彷彿是另一個人般陌生,看著藥兒的眼神,因心痛而悲哀、因忿恨而死寂。這就是藥兒之所以足不出戶的原因。過多的失血使她極度蒼白、虛弱,她不能讓這樣的自己曝光,更不能讓段逍心生疑竇,於是只能以迴避的方式解決。她用自己的鮮血換來古明月的草藥,拿自己的命去拚,卻忘了他的感受。
「為什麼?」段逍猛地怒吼,傾身尚上前去,一把抓起桌上的妖花,作勢就要往地上砸去。
「不要!」藥兒驚呼,顧不得手臂上的鮮血直流,便整個抱住段逍的臂膀,阻止他將自己的心血給毀滅。「師兄,不要,這是世上僅存的一株『雪裡紅』,你要是砸了它,古明月就注定要一輩子躺在床上了!」
「藥兒!」段逍猛一回頭,心痛至極的喚她,卻一眼望見源流不絕的鮮血已染紅了她大片的衣襟。
「師兄,把『雪裡紅』給我,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把它給我。」藥兒執拗地說道,語氣是那麼的不容駁斥,然而,段逍卻聽見了她這些日子以來唯一支持她這麼做的信念,她想和他在一起,就如過往無數個日子一般,只要有一線希望,她都絕不放棄。
「藥兒!」段逍頹然地喚道。老天,他真恨自己!恨自己連最心愛的人都無法保護、恨自己愚蠢,為什麼讓藥兒承受這一切,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藥兒從一個精靈古怪、俏皮可人的小丫頭,被迫接受這麼多痛苦卻又無奈的選擇,這一切的一切,讓她學習著內斂而勇敢,讓她變得沉默而易感,為什麼?為什麼要讓她面對這一切?
「給我!」藥兒清亮的雙眼看著段逍,堅定地說著。
段逍默然,將揚起的手臂緩緩放下,手中抓著的「雪裡紅」,順勢立即被藥兒搶下,緊緊地收入懷中。
「讓我替你止血。」段逍在房中搜出藥盒,看著藥兒身上斑斑的血跡,只覺得心正慢慢撕裂。
「師兄,已經很晚了,你先回房吧!,剛才那一陣騷動,必定驚醒了不少人,要是讓人看見--啊?!」
藥兒話還沒說完,就被段逍一把摟入懷中,拎著她坐在床沿,藥兒整個人坐在段逍的腿上,兩隻鐵鉗似的手臂禁錮著她動彈不得,藥兒還想說些什麼,段逍的臉頰便自身後緊緊貼住她的頸項,輕聲說著:「噓,別說話。」
藥兒果真依言未語,靜靜地貼著他的胸膛,放軟了身軀,因為段逍的聲音,讓她覺得心酸不忍。他的聲音是那麼的輕、那麼的小心翼翼,恐怕再大點聲便要讓情緒潰堤,藥兒知道他向來不是個軟弱的人,只是實在太擔心她、太心疼她,也許,更多說不出口的是滿懷的歉疚。
段逍挽起她已染成鮮紅色的衣袖,再次目睹那整條手臂上的斑斑刀痕,藥兒已經盡量使傷口平整,卻仍掩不了結痂後的醜陋,他輕輕觸碰著每一條令人膽顫心驚的刀痕,一次又一次,而心痛,一遍又一逼。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知道?藥兒……為什麼要這麼傻?為什麼?」段逍倏地將藥兒抱緊,才真正地感覺到她消瘦了許多。這麼柔弱的身軀,怎麼能獨自承受這麼多苦?
藥兒緩緩地閉上了眼,任淚水滑落兩頰,幾度欲言又止,終於決定將實情相告。
「古明月的傷……的確如其它大夫所言,痊癒的機會微乎其微,因為,世上雖仍存最後一株『雪裡紅』,卻沒有人知道該如何讓它開花,『雪裡紅』的藥效全發揮於所結的花中,倘若不能使它開花,那麼這盆所謂的稀世奇珍也不過就是棵普通的植物。師父當年費盡苦心尋獲這最後一株『雪裡紅』,視若珍物,苦心鑽研了數年仍無所得,就在心灰意冷之際,不慎劃破了手指,鮮血滴入了盆中,不到數小時,『雪裡紅』竟然萌發出花苞,師父這才知道,原來想使『雪裡紅』開花就要用鮮血灌溉,而這『雪裡紅』最大的功用,就在於能夠接續脈絡、重整筋血,就算是殘廢了幾十年的人,只要服下以孔雀膽、鶴頂紅、耆黃等至毒之物,加上『雪裡紅』的花辦所配製的湯藥,不出一個月,便能健步如飛。明月姑娘……明月姑娘的傷勢雖時日不久,但卻奇重無比,唯有『雪裡紅』才能救她,為了讓她痊癒,我不在乎要付出任何代價。」
「藥兒,你為什麼這麼傻,就算要用鮮血灌溉,也應該是由我來做,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而一個人默默地承受呢?」段逍想到她一個人做了這麼多事,簡直心如刀割。
藥兒安靜了會兒,而後竟微微一笑,說道:「就算是我還她的吧!!雖然我知道這算不了什麼,比起她捨命救你……我做的再多,也比不上她了……」
「藥兒,別胡說,我不要聽……」段逍搖頭不語。是的,他不能想像,不能想像如果現在受傷的是藥兒,他是不是還能夠那麼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