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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杜默雨

    「那是畫家了?」他笑著指指她手上的筆記本。

    她下意識地以手掩起筆記本,臉蛋微熱。「不是的,我只是畫好玩的。」

    「我爸爸也很喜歡畫畫耶。他有時候會帶我去他的畫室,我就坐在他旁邊看他畫水果,他會教我顏色啦、光線啦、比例啦,可是我都聽不懂,結果他還沒畫完,我就把他要畫的西瓜吃完了。」

    吳嘉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會不高興的。」

    蕭昱飛也很開心地說:「他不會不高興。他只要躲到他的畫室裡,心情就會變好,再拿起畫筆塗來塗去,就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了。」

    她聯想到那間空曠而凌亂的畫室,可她又記得他住在南部,所以那應該不是他爸爸的畫室……這麼說來,他家親戚都喜歡畫畫嘍?

    「畫圖……其實滿不錯的。」她由衷地說。

    「是啊,人家是用相機寫日記,妳倒是用畫筆寫日記。相機喀嚓一下子,就留下了瞬間畫面,定型了,不能改變了;換作是畫畫,就可以慢慢將情緒和感覺畫進去,所以畫出來的不只是風景或靜物,也是畫家的情感。」

    她轉頭望向他,心底深處隱約有什麼東西被碰觸到了。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畫,她只是在心情煩悶時,會拿起鉛筆找個東西描繪一番;而參加登山社是為了看更高的天空,但她又不習慣和別人打成一片,於是只好在空閒時候拿了筆記本畫風景。

    在畫出雲朵的線條時,她是否也想化作一朵四處飄蕩的雲?當她描出雨後山壁沖洩而下的瀑布時,她是否也想盡情揮灑水花?而在試圖抓住飛鳥的背影時,她是否也想跟著自由自在地在天際翱翔?

    是否……在畫面的空白處,她還能添上幾筆她隱藏的夢想?

    她打開了筆記本,盯著尚未完成的繪圖,心中一再地琢磨。

    蕭昱飛見她表情似乎有些迷惘,忙笑說:「哈,那些話都是我爸爸說的,我哪懂這麼多畫畫的道理。」

    「學長,你以後想做什麼呢?」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一切。

    他抓了抓頭髮,側頭想了一下。「大概像我爸爸一樣當個公務員吧。」

    「會不會太大材小用了?」

    「我有很大材嗎?」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只是長得比較大只而已。」

    她又笑了出來,隨即神色有些扭捏地說:「我是感覺學長……嗯,滿聰明的,會讀書,又會玩,應該能做很多大事情。」

    「哦?」他望向她微紅的臉蛋,那眉清目秀中透著一抹青澀,長長的睫毛彷彿不知所措地眨動著--這樣一個單純安靜又害羞的女孩,他還是不能和那個醉得一塌糊塗的勁歌熱舞女郎畫上等號。

    他笑著問她說:「那妳說,什麼是大事情?」

    「嗯,譬如說,有很大的成就,或是有很大的事業。」

    「妳是說像那些大老闆一樣,整天忙得像條狗一樣,一刻也停不下來,然後賺很多錢?Oh!No!我這個人啊,從小就立志要吃喝玩樂過一生。」

    「不工作賺錢了?」她有些吃驚。

    他爽朗大笑。「工作也是生命的一部分,錢當然還是要賺,可是賺了錢要做什麼?總不成忙了一輩子,留下一堆財產就說拜拜了吧?那可便宜了等著課遺產稅的國稅局了,還不如好好給他活得用力一點。」

    「活得用力?」她不解地複述他的話。

    「做自己想做的事,讓自己快快樂樂的,這就是了。」

    她有些明瞭了,就是像他現在這樣熱情有力地過上每一天嗎?

    他愈說愈興高采烈。「妳念將進酒給我聽過,我後來去翻唐詩三百首,又重新背了一遍。原來裡面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就是那個意思啦,所以妳應該懂我在說什麼,對吧?」

    她什麼時候念將進酒給他聽了?面對那張突然靠過來的俊朗臉孔,她一時心跳停止,說不出話來。

    他看了一眼手錶,趕忙站起身子,也不管她就坐在下面,就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塵。「哎呀,我得回去營地準備今天的晚餐了。」

    「我也回去幫忙。」

    「沒關係,好不容易爬到這麼高,看到這麼美的風景,妳繼續畫。」他咧出笑容,跟她擠擠眼睛。「而且啊,我對自己的野炊手藝很有信心,我一定得搶先煮好幾道菜,免得那些女生回來搶著當大廚,我們又得吃鹽巴面或是黑豬肉--燒成黑炭的豬肉。」

    面對那張開朗的大男孩笑臉,吳嘉璇非常明白一件事--那麼多女孩子喜歡他,不是沒有原因的。

    而他和她聊天,真的只是一視同仁、單純過來閒扯淡罷了,她不必想太多,也沒必要去想。

    可她怎能不想呢?她將筆記本翻回第一頁,那裡畫有一個撐著拖把抹地的大男孩,他意氣風發、神采飛揚,渾身散發著陽光氣息。

    她直直瞅著他的背影走回營地,又拿起鉛筆畫了起來。

    第三章

    夏日夜晚,暑氣蒸人,登山社舉行期末最後一次聚會。

    吳嘉璇靜靜地坐在教室角落,本來還認真聽著台上的報告,後來覺得無聊,便從背包拿出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空白頁,開始畫起了天花板的日光燈。

    「喂喂,大家坐好啊!」台上的蕭昱飛忙著統籌秩序。「現在開票了,阿昌,過來唱票。」

    吳嘉璇停下筆,抬頭望向始終活力充沛、笑容開朗的他。

    只需看一眼,她就可以將他臉部的線條記得一清二楚。好比眼睛是鏡頭,心則是底片;但她不會立即沖洗出照片,而是像他說的,慢慢地將她的感覺放進去,再一點一滴地完成她的秘密相簿……

    她低下頭,繼續描繪教室裡頭的課桌椅,心中驀然感到些許失落。她的大一新鮮人生涯即將結束,而載滿登山社活動的筆記本也邁入尾聲,或許……她一直偷偷編寫的童話故事也該結束了。

    啪一聲,鉛筆尖折斷,筆頭彈跳了出去。

    「咦!筆斷了?」熟悉的聲音傳來。

    她驚訝地轉頭,蕭昱飛不知何時已經坐到她旁邊,指著她的鉛筆。

    「削一削就好。」吳嘉璇克制住心跳的感覺,從筆袋裡拿出小刀。

    「借我削削好嗎?」

    她一時愣住,不知該不該將鉛筆和小刀遞給他。

    「我小時候削過鉛筆,後來用原子筆,就沒削過了。」蕭昱飛躍躍欲試地說:「剛好借妳的鉛筆來重溫舊夢。」

    「喔。」她沒有異議。

    可是,看他拿著小刀削下一塊塊木屑,又灑了滿桌子的鉛筆末時,她不得不拿出一張面紙,再撕下一張計算紙。

    「學長,你墊在這上面削,不然會割傷桌面,這鉛筆屑我擦一下。」

    「對喔,我怎麼沒想到?差點破壞公物了。」

    她不難發現,他很多時候面面俱到、思慮周密,但有時候又顯得不拘小節、粗心大意--不知道他會不會忘記女朋友的生日喔……

    啪!一截鉛筆頭彈到她的桌上,打斷她的思緒。

    「啊,又斷了!」蕭昱飛拿起鉛筆瞧了瞧,望著斷裂的筆頭。「這是畫家專用的那種2B還是6B鉛筆嗎?」

    「不是,這只是普通鉛筆而已。」她淡淡解釋著。「學長,謝謝你,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削就好。」

    「借一下啦。」他很堅持地握住小刀,將鈍掉的筆頭抵在計算紙上,又開始削下黑色的細末,邊削邊說道:「小時候我做功課,我爸爸就坐在旁邊幫我削鉛筆,他每枝都削得又尖又漂亮,擺在鉛筆盒裡面十分好看,我們班上的同學都很羨慕我哩。」

    「你也想削出像你爸爸那樣的鉛筆?」

    「試試看嘍。」他朝她一笑,又專注地削下一片木屑。

    爸爸坐在小男孩旁邊削鉛筆--那是怎樣的一幅溫馨畫面?

    記憶翻現,當她還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會坐在她身邊,看她用彩色筆塗鴨,畫完了再將她抱起來放在膝頭上,說她以後一定是個大畫家。

    她還記得爸爸那大大的笑臉,還有坐上去軟軟的大肚皮……

    她聲音有些落寞。「你爸爸會教你畫畫,也會幫你削鉛筆,他陪著你長大,一定是個很好的爸爸。」

    「啊?」蕭昱飛一時語塞,這個爸爸不是那個爸爸啊。

    但他又要如何向她解釋清楚呢?他的身世實在有點給他複雜耶。

    他無法回答,只好朝她笑一笑了。

    吳嘉璇心頭猛地一跳!她不知道他為什麼笑,但是那爽朗如陽光的笑容卻已經回答了她所有的疑問。

    也許就是因為有一個好爸爸,才能教出這麼一個身心健康的大男孩吧。

    「蕭昱飛,該你發表『遺言』了!」台上的阿昌大叫著。

    「哎呀!」蕭昱飛趕忙將鉛筆和小刀丟還給她。「不好意思,我待會兒再幫妳削。」說完立刻飛快地跑上講台,朝大家彎個九十度的大鞠躬。

    「哇!總算改選完畢,本人濫竽充數當了一年社長,終於整垮登山社,早就愧疚得無話可說了,還是趕快下台一鞠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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