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多妍
「我今天在電話問卷公司有排班,可是我一加班就忘了,這下可好了,無故曠職要被扣錢的……」她一臉懊惱,相當惱怒自己今天什麼事都做不好。
「妳是周氏員工,但同時也在電話問卷公司打工?」周天縱有些訝異。
洪玫瑰發洩似的狂喝了一大口啤酒。
「周氏的薪水雖然高,但台北的物價更高啊,不利用下班時間兼點差,怎麼有辦法在台北活下去?」咕嚕咕嚕的再飲,「同鄉啊,如果你也想打工,跟我說一聲,我們電話問卷公司還很缺人呢,最近是在訪問有關愛情的問卷。」
周天縱意思意思的點點頭。
「靠!」突然間,她把手上那瓶空了的啤酒罐用力往桌上一擺。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咒罵,讓周天縱嚇了一跳,他挑眉看著她,她又怎麼了?
「全台灣是不是沒人在談戀愛啊?最近抽樣好難,打電話去不是沒談過戀愛,要不就是不符合年齡的樣本……」
周天縱只是靜靜的笑著看她說話,很少搭腔。和那些他所認識的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比起來,這個女人的生活似乎處處需要奮鬥的樣子。
他這才仔細的端詳起她的臉蛋,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溫柔、有氣質的,但到目前為止短短的一個鐘頭的相處裡,她完完全全地推翻了他對她的第一印象。怎麼說呢?外表沉靜的她……其實是個表裡下一的人,她真實的個性就像火,不是烈焰沖天的火,而是油燈上的那一盞火,溫暖且極富生氣的。
「砰」的一聲,突然問她整個人垮在桌上,下巴抵著桌子,雙眼盯著桌上凌亂的台啤空罐,沒有焦距的失神著。
「妳醉了。」周天縱聲音裡聽下出任何情緒,只是單純的陳述一件事實。
「誰說我醉了?我神智清楚得很呢!」她手指著桌上的台啤空罐,「一、二、三、四、五、六、七,哼!才七罐台啤就想灌醉我?哪那麼容易!」
「九罐,一共是九罐台啤。」
那聲音在微醺的洪玫瑰耳裡聽來像隱含著嘲弄的意思。
她不服的抬起臉來,只見周天縱不置可否的笑著,她細緻的眉頭幾乎像是打了二個死結。「同鄉,我們來劃酒拳吧,我贏就代表我沒醉,我輸就代表是你醉了。」
對於她毫無邏輯可言的醉言醉語,周天縱沒有理會。
「結帳吧,趁妳神智還算清楚的時候,我想妳應該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聽完他的話之後,洪玫瑰的眼淚突然間就像關不緊的水龍頭般,不斷無聲的滑落。
周天縱微微吃驚,「妳哭什麼?」有些人喝醉酒的時候會哭,她也是嗎?
「你剛剛說回家,讓我想到我弟弟。」她以手背抹抹眼淚,但還是哭得很傷心。
周天縱見她哭成這樣:心裡暗想著,該不會是這個女人的弟弟出了什麼大事了吧?「你弟弟他還好吧?」應該不是很好,不然她怎麼可能哭得如此傷心。
洪玫瑰的淚水仍直直落。「他,不是很好。」
果然。周天縱幾乎可以想見,她待會即將要出口的一定是有關她弟弟的悲傷故事,他拿起桌上的面紙包,抽了一張面紙遞給她。
她接過那張面紙,毫不淑女的就在他面前用力擤起鼻涕來。
「想哭就哭吧!有些事情是老天爺的安排,誰也躲不掉的。」這是他今晚最溫柔的一句話了。
「是呀,有些事情是誰也控制不來的。」她擦擦眼淚。「小時候我和我弟老愛看著爸爸和隔壁鄰居劃酒拳,耳濡目染之下,我們倆很快的也學會了劃酒拳。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弟和我劃酒拳,每劃必輸,我弟很生氣,一直到現在,我們姊弟兩人為了劃酒拳這件事還有心結。」
原以為會聽見什麼悲慘的故事,卻沒想到居然只是劃酒拳這種小事!周天縱聽了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劃酒拳和妳哭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啊!」鼻頭被她擤得紅通通的,她帶著鼻音回答道:「我在劃酒拳上面找不到可以和我匹敵的對手啊!而眼前的這一個,又因為膽怯而不敢和我劃,你說我不該哭嗎?」
這是什麼怪異的邏輯?周天縱啼笑皆非,他突然發現自己浪費了一整晚的時間,和一個瘋女人耗在一間小吃攤裡是多麼不智的行為!這個女人給他的第一印象分明就是溫婉、有氣質的,但為什麼才吃個宵夜而已,一切形象全走了樣,是因為她醉了嗎?還是其實他也醉了呢?
「不談這件傷心事了。同鄉,看在你是同鄉的份上,我表演一個拿手絕活給你看。」洪玫瑰雙眼緊盯著周天縱,「你仔細看我的眼睛。」
這樣和初相見的人毫無保留的四目相對,對周天縱來說還是頭一遭,他藉故低頭拿起桌上的啤酒,避開洪玫瑰那太過晶亮的雙眼。「看什麼?」
「喂喂喂,你看仔細嘛,百年難得一見!」
周天縱只好飛快的瞥了她一眼。
她在流淚……只流著單邊的眼淚!那眼淚就掛在她左臉頰上,晶瑩的像一串珍珠。神奇的是,她的眼淚居然只掉了單邊,也就是,她的右眼沒有流淚,流淚的只有左眼。
周天縱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頓時找不出任何形容詞可以用來形容她,
一個誇張的、神奇的、有趣的……奇怪的女人。
「神奇吧?嘻嘻,能控制眼淚,這可是我苦練多時的特異功能。」她拿起面紙擦乾頰上的淚,「這可是熟的人才有的特別優惠哦!」
不知道為什麼,她那句「熟的人」在周天縱的心裡造成了不少負擔,身處豪門之中,他的城府不知不覺也內化得很深,對人從不輕易卸下心防,總是築起一道又一道的牆來防止別人入侵。
他看看手上的腕表,已經深夜十二點半了。
「洪玫瑰,妳明天還要上班吧?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們……」該走了,離開這個緣分只有一晚的陌生人。
她截斷了他的話,「同鄉,你住這附近嗎?」
周天縱沉吟了一會兒,「不是,我不住附近,我住天母。」
「什麼?天母?!」』洪玫瑰拉大了嗓門,「哎呀呀,你什麼地方不住,竟然去住天母!你知不知道,天母的地價很貴啊,在天母租房子一個月也要萬把塊吧?想想你一個月在外燴公司賺的那些辛苦錢,結果房租就花去了大半,這樣你怎麼可能存得到錢呢?你應該來租這附近的,我幫你留意一下房子,如果有好的房子我就通知你,對你夠好吧?」
周天縱幾乎要為她這一番話而發笑了,「我們只是陌生人。」豪門子弟對人的不信任感再度發作,並且轉化為言語。
他們彼此只是陌生人,過了今天之後就不會再見面的陌生人。他想他不可能再有機會在周氏遇見她了,畢竟對周氏而言,她充其量只是一顆小小的螺絲。
他的話讓洪玫瑰全身一震,臉上的神情複雜,許久才喃喃自語的說:「陌生人……陌生人又怎樣,每個人還不都是從陌生人開始認識起……」說完這些話之後,她坐直了原本頹軟的身子,眼神也不再那麼迷濛,酒似乎也醒了一大半。
周天縱突然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孤單,可他卻偏偏在她發出求救訊號的時候,狠心的棄之不顧。
「妳……」
「再等一下,我把這些小菜吃完就去結帳。」她拿起筷子,夾著桌上的海帶、豆乾,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
「謝謝妳的宵夜。」
「哪裡。我才要謝謝你呢,謝謝你送我的那句話。」她又回復到原本剛見面時的模樣,只是更有禮、更溫和,就像個訓練有素的機器人。
周天縱知道她口中的「那句話」,指的是他剛才說他們兩個是陌生人。
或許是彌補的心態,他突然想要陪她劃酒拳了。
「妳想劃酒拳嗎?」
「不了,不玩了。」她放下筷子,拿起放在一旁的皮包,「我們只是陌生人,我不和不認識的人劃酒拳的。」
洪玫瑰突然覺得自己好傻,他只是陳述一個很明顯的事實罷了,是她太寂寞了,沒有朋友,才會剛認識一個陌生人,就急著把他當成朋友,是她的錯。
默默的吃完最後一條海帶,她站起身,「我去結帳。」說完便往收銀台走去,不再看他一眼。
周天縱不語,一張俊俏的臉龐上,閃動著不知名的情緒。
小吃店外頭突然停了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周天縱抬頭,剛好和車上走下的保鑣四目相接,保鑣打開後車門,周天縱的父親周守正就坐在車裡,表情十分嚴肅的看著他,彷彿他犯了什麼天理不容的大錯。
周天縱沒來得及和洪玫瑰道別,事實上,他也不以為這個道別是必要的,今晚只是他一時的脫軌,他和她,本來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以後應該也不會「再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