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藍雁沙
「請問你們量些什麼?」按捺住滿心的不悅,映蟬盡量平心靜氣地問著某個正在寫著東西的人。
「丈量中心樁,這條路要拓寬,你們的鄰里長難道沒有通知你們?看樣子這房子前的花圃至少要徵收掉三分之二。」翻著手裡的地藉圖,那名男子先長長地噴出串煙圈,這才笑咧滿口被檳椰染紅的大黃板牙說道。
「不會吧!去年就已經丈量過了,我家的地完全都不在徵收的範圍內……」望著自己心愛的花圃,映蟬的心直往下沉。
「去年是去年,你忘了去年年底改選過鄉長了嗎?現在這條路已經決定要「截直取彎」了,全部往你家這個方向拓寬八公尺。」
「什麼?!」映蟬聞言尖叫了起來。老天!八公尺,別記是花圃,只怕連正屋都要被拆到了,這……太離譜了!
「沒辦法,因為對面那一邊全是鄉長親戚的地,所以……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恍若被幾萬噸的沙石所淹沒,映蟬因為過於氣憤,整張嬌俏的小臉漲個通紅,胸脯也因為急促呼吸而激烈的上上下下劇烈起伏著。
那些測量人員在完成這一段的工作後,又將儀器全部收好,往下一段住家前的空地而去,依樣畫葫蘆地做著他們的工作。
「春報種花鈿,初筵木權旁。沒想到這棵木權才種下三年不到,就要面臨被移走的命運。」感傷地笑笑,映蟬摘下花瓣白得近乎透明,而且沾染了黃色花粉的花,莫可奈何地自言自語。
「我記得白居易也有一首詩是說木權的——松柏千年終是朽,權花一月自成榮——世事方看木權榮,這都是無法預料的事,況且這也是為了要拓寬道路……」將花自她手中接過來,輕輕地別在映蟬耳際,芻蕘扶著她繼續往皮家大宅走。
「其實權花朝開暮謝的瞬息無常,我早就瞭然於胸。我只是……只是有些感慨,國家已經這麼艱困——儘管有錢,卻還是四處碰壁的狀況下,竟然還有人這麼的自私,利用公權力來炒他家私人的利益,再這樣下去,國家還有希望嗎?」任由他攙扶著,映蟬對他親密的接觸和身上所傳來的清新氣息,頓時尷尬了起來,只得沒話找話地說上一大串。
斜斜地倚在門邊望著她,芻蕘臉上的神情如罩上一層霧,令映蟬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映蟬,我想了很久,或者我們乾脆就把皮家大宅重建過算了,反正趁著現在後頭還在整地,把這前頭的老房子也打掉,然後……」
「不。」不待他說完,映蟬已經斷然地否決掉他的提議,「皮家大宅是我的家,我希望它就一直維持這個樣子,然後傳給我的子孫們,我這麼希望,爺爺也這麼希望著的。你大可以更動後面的屋子,但這正屋絕不能動,我……」
映蟬的話還在嘴邊,突發其來的一陣晃動,使她嘎然停住,驚惶地盯著整幢房子如被個大力士左右撼動般的搖動,頭頂上的日光燈閃爍著不明的光線,桌椅全發出咯啦咯啦的聲響,屋互也隨著震動,夾雜著灰塵一片片地往下砸。
在映蟬的尖叫聲中,芻蕘一把抱起她,用自己弓著的身體為她掩護,抱著她跑到門前的花圃中,而這,免不了又踩死了幾株原本昂然獨立著的百子連紫色花朵。
「啊!我的尼羅河百合!天哪,我花了很多心血才培育成功的花,你竟然把它踩死了!」映蟬還來不及跟他理論,便在週遭一陣嘩然聲中,愕然地看著皮家大宅,已經像艘中彈正在沉沒的巨艦般,緩緩地往後面滑下去。
「皮家大宅!啊……啊……這是怎麼回事?」雙手捧著臉頰,映蟬只能張大嘴,目瞪口呆地看著皮家大宅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斜「掛」在那裡。
匆匆忙忙地由後面的工地跑過來一大堆的工人,那工頭一見到芻蕘,隨即露出了高興的表情。
「揚先生,剛才的地震使皮家大宅前面的這幢地基鬆垮了,所以房子整個滑進我們所挖的地下室裡……」
等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工頭的話才一點一滴,慢慢地滲進了映蟬的知覺中,她立即瞪著芻蕘那莫測高深的臉。
「放我下來。看看你幹的好事,如果你膽敢毀了皮家大宅,我不會原諒你的!」映蟬火冒三丈地磨著牙道。
「小姐,這是因為天災,地震……」工頭委婉地想勸映蟬。
「我才不管什麼天災還是地震,若不是他非要把房子改成那種莫名其妙的莎土比亞房子,皮家大宅也不會……」因為太氣憤而說不出話來,映蟬塞著臉,一拐一拐地朝已經傾斜的皮家大宅走去。
相較於她的激動,芻蕘卻是平靜地尾隨著她,不時在她顛簸之時,伸手護衛著她。
「我設計的是都鐸式的房子,因為莎士比亞出生的農舍碰巧是都鐸式的,而且那種農舍式的房子跟這裡的景觀也十分契合,所以……」沒有煙火味的,在映蟬三番兩次地推開他伸過去的援手後,他仍然平心靜氣地解釋著。
蹲下身去仔細觀察皮家大宅的狀況之後,映蟬直想狠狠地咬他一大口洩恨。由於滑的方向十分怪異,使屋子和平地間形成個約七十五度角的斜度,屋子的基座恰好被新挖出來的地下室空間的牆壁卡住,就這麼樣的「掛」在那裡。
扭傷的腳很不客氣的提醒著她,強忍著椎心之痛,映蟬咬著下唇地盯著全往傾斜的那一方滑去的傢俱,惟一想做的事就是抱頭痛哭。
伸出手到她面前,看她一副很不屑的轉過頭去,芻蕘強忍到嘴畔的笑意,「別逞強了,你的腳踝受傷,蹲久是會引起骨膜發炎的。讓我扶你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況且在腳還這麼痛的時候,你又怎能專心的氣我呢?」
聞言仔仔細細地想了一下,映蟬很不情願的發現他說的還真有道理,但是……她嘟著嘴地望捏芻蕘那滿懷笑意的眸子裡。
心不甘情不願地伸出手扶著他的手臂,任他雙手摟著自己的腰,將自己扶立起來,映蟬努力地瞪大眼睛,希望能用譴責的眼光殺了他。
扶抱著映蟬走到花圃外以空心磚圍成的花圃通道,芻蕘忍不住要感謝這場地震來得正是時候,起碼他可以不必多費唇舌,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連前面這一進也重建了。
在閒暇時,他經常趁著天氣清朗時,以輪椅推著皮皎苗到加護病房探視他的養父揚皓笛。這對已經生別離一甲子的兄弟,在經歷這次死別的威脅之後,彼此之間已經有所覺悟,也更加地親密了。
「芻蕘啊!我剛才跟我兄弟商量過了,反正都是要整修,你不如把主宅也打掉重建,將來你跟映蟬多生些孩子也才夠住啊!」虛弱的揚皓笛只是一提到芻蕘和映蟬的婚事,立刻就是精神百倍,亢奮得要護士一再制止他才行。
「大哥,我那個孫女兒的脾氣啊!我這個當爺爺的比誰都明白。要她答應重建,簡直是門兒都沒有!」
「那,她跟芻蕘都要當夫妻了,這事兒會難搞到哪裡去?人家說夫者天字出頭也,丈夫比天還大,口芻蕘說的話,她敢不聽?」帶著濃濃沙文主義的色彩,揚皓笛雖躺在床上,但仍大聲地發表他的謬論。
一旁忙碌著的護士們,不是不以為然的挑高了眉,就是大搖其頭,或者乾脆掩嘴偷笑的跑出去。其實不只是她們,就是連向來當慣被鄉人敬重為仕紳的皮皎苗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受新式教育的芻蕘。
「大哥,話不是這麼說的,這年頭變了,這些年輕的一輩,誰像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啊?現在的人講什麼男女平等。況且我家那丫頭,也算是被我慣壞了,倔起來連我都拿她沒辦法。」
「哼,芻蕘,難不成你連個女人都制伏不了?」嚴厲的目光在芻蕘臉上掃射著,揚皓笛語氣中有著揶揄。
「既然是要當夫妻,就沒有什麼制伏不制伏的說法。我盡量跟她溝通,畢竟年長她幾歲,讓讓她也無可厚非。況且我們的生活環境跟個性的差距頗大,要適應彼此總需要點時間。」不卑不亢的說著,芻蕘削好一顆蘋果,交給兩兄弟一人一半。
「如何?兄弟,把你的寶貝孫女兒嫁給我兒子,這你總該放心了吧?」聽完芻蕘的話,揚皓笛驕傲的對著他的兄弟自吹自擂,「我告訴你,即使是你家的閨女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比我家芻蕘更好的人才了。」
「這我相信。但那丫頭的烈性子……」
「還不簡單!趁她不在之時把地基挖鬆,然後用怪手一推——轟隆,房子就夷為平地啦!到時候她不肯改建也不成啦!」頗對自己的計謀沾沾自喜,揚皓笛興奮得雙頰潮紅、手舞足蹈的。
「多桑,注意你的血壓,這件事我會設法的。」在護士頻頻使眼色之際,芻蕘婉言地勸著養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