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文 / 宋思樵
他看看腕表,九點四十五分,還好,才下課十五分鐘,夢安應該還在教室裡,她通常不會那麼早就離開的。
才剛上了一樓的階梯,他就撞見從二樓並肩下樓的楚夢安和徐克賢。
他一陣顫悸,整個人像被釘住似地,一時間完全反應不過來。
夢安的臉色冰冷如霜,她視而不見從季剛身旁擦身而過,眼見他們兩個人都下了樓,轉眼已步出補習班時,他才如夢初醒地追了出去。
「夢安!」他情急地拉住她的胳膊。「你怎麼不理我?你在生我的氣嗎?我不是故意遲到的。」他的話完全被夢安凌厲如刀的凝住吞蝕了。
夢安輕輕抽出自己的手。「季大記者,小女子何德何能,豈敢勞駕你送呢?你就算秉公行事,也不必慇勤熱情到這種地步。」她冷冷地丟下這句頗具爆炸力的話語之後,便親熱地挽住徐克賢的手臂,笑容可掬的說:
「克賢,你不是說要陪我去看晚場電影嗎?也許我們還來得及吃點消夜。」
徐克賢立刻眉開眼笑地附合,氣得季剛咬牙切齒,渾身緊繃,他在楚夢安上車前攔住了她。「夢安,我可以解釋一切的,我不是蓄意要欺騙你的。」他白著臉焦慮地解釋著。
楚夢安淡漠地掃了他一眼。「是啊!每一個罄竹難書的撒謊高手都不是故意要騙人的,他們只是不小心騙了一些沒有智商的白癡而已,就像我一樣。」她丟下這句殺傷力十足的譏刺之後,便快速繞過車頭前轉到左側後車門,在季剛防備不及的情況下坐了上去。
徐克賢興高采烈地坐上駕駛座,對於這場風水輪流轉的公平演變他顯然十分開心,更樂於親眼看到季剛吃癟,灰頭土臉的窘樣。
他插鑰匙發動引擎,還不忘在臨走前表演了一記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的回馬槍,他搖下車窗,不懷好意地對季剛笑著說:
「大記者,希望你的報導己經完成了,否則——你這回可跌慘了,落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淒慘下場。」
季剛氣得臉色發青,牙齦咬得格格作響,他束手無策,只有滿腔鬱悶地望著徐克賢載著夢安揚長而去。
他惱火地低咒了一聲,一拳敲在電線桿上,任痛楚慢慢啃嚙他那汩汩淌血的心!
☆
接下來的日子對季剛來說,真是一場慢長而磨人的煎熬,他每天穿梭於親親幼稚園、康瑞補習班、楚家巷口,就像趕場表演的明星一般疲憊忙碌。
他每天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夢安和徐克賢出雙入對,像殘酷的野獸一般撕抓著他的傷口。
她是故意地——她在欣賞我的痛苦,他站在楚家巷弄口,心情鬱悶地抽著煙。他像個傻瓜似地頂著刺骨的寒風,站在人影稀疏的窄巷內,任憑滿天繁星嘲笑他的作繭自縛。
夢安又和徐克賢出去了,他聽見徐克賢示威似的宣言,他要帶夢安去星夢夜總會跳舞,想到夢安依偎在徐克賢的懷抱裡款擺腰肢,和他貼著臉婆娑起舞,他的心就縮成一團,刺痛戳得他無一刻安寧,像待宰的困獸一般嘶嗥而無助——
時間像停止走動一般,他的腿下堆滿了香煙的殘屑。他疲乏地把臉貼在冰冷的石牆上,覺得自己快被這種煎熬逼得無力招架而神經錯亂了。
終於,他聽到巷道外傳來汽車的熄火聲,他站直身子屏息以待,接著,他聽到夢安悅耳清亮的聲音。「你回去吧,太晚了,我不請你進去坐了。」
「我送你到門口。」他聽到徐克賢充滿傾慕的聲音,他的神經倏地繃緊了。
「不必了,就幾步路而已,不用你麻煩了。」
「那,明天晚上我接你去六福客棧飲茶?」
「再說吧,你下午打電話給我好了。」
他凝神以待,聽到徐克賢低聲的不知說了什麼,接著車門關上的聲響,迴盪在空寂清玲的夜幕中,徐克賢發動引擎走了。
他扔掉煙蒂深抽口氣,在細碎的高跟鞋聲接近時,他準確無誤伸出手臂緊緊抓住了楚夢安的臂彎。
楚夢安正想扯著喉嚨尖叫,立刻被季剛蒙住嘴巴,楚夢安惡狠狠地瞪視他,毫不客氣張嘴就咬,季剛疼得立刻縮回手。「哎喲,你還真的跟Luck一樣有咬人的嗜好。」
「如果你不趕快滾出這裡,我還有踢人的嗜好,你要不要試試看?」楚夢安寒著一張俏顏冷聲說。
「你儘管踢吧!不管你是刀棍交加,還是拳打腳踢,你儘管使出來,反正——我今天是耗定你了。」季剛語氣堅定的說,眸光深邃似海地網住了楚夢安萬般複雜的心。
「你!」楚夢安怒光迸閃地跺了跺腳。「好,你不走,我走。」她快如閃電地向巷道外奔出去。
季剛料不到她有這麼一招遁避法,急怒之下,他連忙追著出去。
楚夢安一意一心只想避開季剛,逃開自己奔騰失控的思潮,她越過紅磚道,正準備衝過行人道時,一輛顛顛倒倒好像醉酒的轎車卻從她左側歪歪斜斜的衝了出來,她震愕地張大眼,背脊發涼,雙腿像上了石膏般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在這驚險萬分的一刻,她驚懼地看到季剛從她身後閃電般竄了出來,用力地把她往裡側一推,然後,一陣駭人肺腑的碰撞聲刺耳地響起,她心魂俱裂地看到季剛的身子飛了出去,被巨大的衝撞反彈到地面上。
鮮血像破裂的水管滾了一地,她失控地尖聲大叫,衝了過去,緊緊抱住他,肝腸寸斷,淚如雨下地喊著他的名字。「季剛——季剛——」她的雙手都沾滿了他的血漬——
季剛全身劇痛,神思飄浮,他勉力對她擠出一絲吃力的笑容。「我——我——又——救了你一次——」然後,他像洩了氣的輪胎般虛軟地癱化在楚夢安的懷中,再也聽不到她心碎的呼喚聲。
☆
聖恩醫院的急救室門口又擠滿了一群關心季剛的親人和朋友。
季眉和季太太兩個人始終握著手,紅著眼圈彼此安慰和鼓舞士氣,殷允帆站在她們身旁,神色沉重地抽著煙,汪敬成則不停地在走廊上來回踱步。
楚夢安則像一尊不會動、沒有表情的石膏雕像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她的雙眼紅腫像核桃,臉色慘白得像隨時會昏厥過去的人一般駭人。
她的眼光黯淡而失神,整個人就像被宣佈死刑的罪犯一般面無表情地靜靜聽候法官的宣判,內心深處仍掙扎地祈求著一絲渺茫的奇跡出現。
季剛被救護車送來聖恩醫院之後,整個急救室就像發生空襲警報一般陷於混亂、慌張的局面中,醫生、護士來來往往地穿梭著,紗布、血漿、藥棉、手術器材不停被送進急救室裡。
然後,急救室的大門被緊緊地封上了,時間像靜止的鍾一般漫長而令人窒息難挨。
晨曦升起又再度落了下去,窗外已是夕陽輝照,天空被霞光染得一片暈紅,美得教人不忍移目,然而,所有的人都沒有心情去瀏覽這番綺麗殊艷的美景,他們的心都懸在正陷於生死危急關頭的季剛身上。
蒼天,所有大慈大悲、悲天憫人的仙佛菩薩,請您聆聽我泣血的禱告吧!讓季剛活下去,讓他活下去!我願意用我的生命做交換,放過他吧!死神,請你高抬貴手饒過他吧!楚夢安酸楚地拚命在心底嘶吶著;如果有人注定是要被懲罰的,請您處罰我吧!放過季剛——他還這麼年輕,正處於人生的黃金歲月——請您不要那麼殘忍剝奪他的生存權——
楚夢安絕望地在心裡瘋狂的念著所有神明的聖號,彷彿這樣才能支撐她幾乎潰決的情緒。
急救室的大門開了,負責診療、操刀的主治醫生依然是那位曹醫生,他滿臉汗水,雙眼疲憊而充滿血絲,他心情沉重地望著一張張緊張而充滿期盼的臉龐,難過地宣佈一個令人不敢接受的青天霹靂:
「他的血是止住了,不過失血過多,而且——在手術的過程中一直是昏迷
不醒的,根據我過去的經驗,這種情形很不妙,他有可能會一直這麼昏睡下去,就像植物人一樣——如果他這兩天沒有醒過來的話,我想——」他的話被楚夢安淒烈的尖叫聲和季太太的昏厥阻斷了。
手術室外頭立刻又陷於另一番手忙腳亂的紊亂局面,殷允帆和曹醫生把季太太扶到長椅上施行緊急人工救助,而季眉則流著眼淚拚命抓著楚夢安試圖制止她歇斯底里的反應。
「夢安姊,你冷靜一點——」季眉含淚地拍她的面頰。
楚夢安終於安靜下來了,她搖搖墜墜地對季眉哭著說:
「是我——害死了他——是我——我是個劊子手——」然後,一陣黑暗襲來,她再也承受不住地昏倒在季眉的驚呼聲中。
☆
季剛已經整整昏睡了三天,這三天對楚夢安而言,像三個世紀一般漫長而遙遠,她像一個孤魂野鬼似的蒼白憔悴、骨瘦如柴,她堅持要守在季剛病榻前,那怕——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再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