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宋思樵
「他說,如果你可以像花蝴蝶一般陪著其他客人喝酒,憑什麼——對他例外?」說完之後,他戒慎恐懼地望著冷晏妮微微泛白的臉,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冷晏妮的指尖狠狠戳進了掌心裡,她的心早就被痛楚剝奪了所有感覺,半晌,她才在極端灰沮和憤怒的雙重刺激下,挺起背脊,對著一臉惶恐的王國輝說:
「沒你的事,這件事我會親自處理的。」
待王國輝出去後,她震顫地抽出一根香煙,點上火,幾乎握不住地吸了兩口,然後,她匆匆地拿出粉盒,在蒼白的臉頰上用力撲拍著,彷彿要把積壓的委屈藉此發洩一光。
☆
楚石望著空泛的玻璃酒杯發呆,整個人都浸淫在一份又悲愴又絕望的複雜情境中。
輾轉在內心深處的刺痛讓他的臉部掠過一陣輕顫,揮身痙攣的差點控碎了手中酒杯。
當一抹淡雅清柔的香味繞鼻而來時,他立刻震動地抬起眼,用一種探刻的、悲哀的、無以言喻的眼光瞅著那位坐在他對面,美得教人心痛的女人。
上蒼真是眷愛著她,不是嗎?
歲月滄桑只是改變了曾有的山盟海誓,而她卻依稀明艷,嫵媚如初,甚至還多了一份奪目優雅的風情!!
「你叫我過來,只是準備跟我玩哀莫大於心死的沉默遊戲嗎?」她不徐不緩的說,內心卻被他那燒灼般的凝視攪亂了思潮。
「我找你來,只想告訴你一個故事,一個美麗而充滿了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他沙啞地說。
「哦?」她的喉嚨沒由來地緊縮了。
他注視著她,目光是深沉而難懂的。「我從小是生長在一個傳統而禮教分明的書香門第,身為獨子的我在完成北大的學業之後,家人便速速做主替我討了一個媳婦。」他頓了頓,點了煙,在煙霧迷濛中他繼續說道:
「我的太太她是一個傳統、典型的中國女性,她個性溫婉嫻淑,是那種以先生、家庭為生活重心的女人,只是她天生體弱多病,過門不到兩年就臥病在床——」他停下來,緊盯著她。「你想不想知道她罹患的是什麼病?」
「哦?什麼毛病?」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何等的顫抖。
「慢性肝炎,而我那個抱孫急切的父親又在這時候催促我娶妾,我不肯,父親為此大為不快。這件事僵持了半年之久,我父親也幾乎快淡忘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在北大認識一個艷冠群芳的女孩子,她是我的女學生,她不但姿麗娉婷、眉目如畫,更是一個才情出眾,充滿詩情畫意的女孩子,我從來沒有看過像她那樣才貌雙全、對生命充滿了狂熱和憧憬的女孩子,她的一顰一笑,她的動靜皆宜——深深抓住了我,讓我像失魂落魄的傻瓜一般只敢遠遠地觀望著她周旋在所有男老師、男同學蜂擁的愛慕和追逐中!」他說得好入神,雙目炯炯發亮,在暈蒙的燈光烘托下燦亮如星河一般。
她聽得更入神了,一段動人的情愛穿梭在似幻似真的掙扎情潮中。「後來呢?你就眼睜睜地看她投入別人的懷抱,而不敢向她表明感情?」她柔聲問道,眼睛迷濛如煙,分不清是喜抑或是悲?
「我很想,但是我不敢——」他乾澀地吸了一口煙又說。「我不斷提醒自己是個有家室的人,雖然,在她身上我第一次領會到愛情那種至死不渝的深刻情懷,但——我還是不敢向她表白,我怕——我換來的只是一場奚落和自取其唇,更怕——委屈了她。」他停頓了一下,捺熄了煙蒂。「沒想到——有一回,是七夕情人節吧!我親眼目睹她被我的得意門生接出去游車河,我無力阻擋,也不敢阻撓,一個人心情鬱悶的枯坐在宿舍內藉酒澆愁,卻沒想到——校監送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來,我望著上面娟秀清逸的字跡,整個心都狂跳起來——」
他停下來啾著她,意味深長的說:
「我現在都還能感覺到那種全身的血液彷彿焚燒起來的悸動和僨張——我顫抖著手一時震動不已,迅速而貪婪地抽出信件,只看到一張絹白、飄著茉莉清香的紙絹上寫著;
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樹頭結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時?
「看到這首詩,我整個人都呆住了,然後就像初嘗情果的傻子般衝出宿舍,衝到她的住屋前,還來不及敲門,她就裊裊婷婷地出現在我眼前,望著她那宜嗔宜喜,半憂半愁的容顏,我再也無抵抗的能力了!擁著她,吻著她,我有一份「人生至此,夫復何求」的感動,更有一份罪惡感和疼惜,望著她酡紅如醉的芳顏,我歉疚地對她說:「知秋,我配不上你,這樣是褻瀆了你——」
「她含淚地摀住我的唇,臉上卻綻著好美好美的笑容,我望著她,首次領悟到什麼叫做一笑傾城——」
「就這樣,她成了我的地下夫人,雖然,我博得雙親和妻子的認同和體恤,但,我仍然揮不去那份揪心的歉意和憐疼。」
「隔年,我們第一個孩子出世了,初為人父、人母的我們歡喜若狂地抱著我那粉雕玉琢的大女兒楚夢安回廣東老家給我爸媽看,在取得妻子默肯的情況下我們拜堂成親了。當時,我擁著她溫軟的身子,心疼地吻著她,悄聲說著我的感激和歉疚:「憐卿薄命甘做妾!」」
「接著,我們一家三口共度了一段像神仙眷屬般的婚姻生活,她畢業後也在北大任教,然後,我們第二個女兒楚夢思降臨了——」他淒愴地苦笑了一下。「幸福降臨得太快,連老天爺也會嫉妒的,在一九六七年,時局開始變了,當局為了打擊異議份子開始策動清算鬥爭整肅知識份子,整個北大都陷於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的恐怖氣氛中,接著,恐怖的逮捕行動開始了,許多教授、講師和研究生都被扣上反革命罪的帽子,批判他們、鬥爭他們的竟然都是自已最親近、信任的學生。」他神色凝肅,聲音變得更淒寒、消沉了。「在這種草木皆兵的惡劣情況下,我和知秋,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的二夫人她叫做柳知秋,柳樹的柳,一葉知秋的知秋,名字很美,很古典雅致是不是?」他目光如炬的緊盯著她,沒有忽略掉她隱隱顫悸的身子。「你在發抖?是覺得冷?還是被我的故事嚇壞了?!」他聲音溫柔得像春風的呢喃,但他表情僵硬、嚴峻得教人膽寒。
冷晏妮雙手緊絞在一塊,整個人像掉入煉獄中忽冷忽熱、忽喜忽悲,酸楚地淚意盈然,然而,楚石殘酷的無視於她梨花帶雨似的容顏,他咄咄逼人地俯向她:「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是一向最擅長交際應酬,運用你溫存的笑容、媚視煙行的風情,來撫慰男人受傷的心嗎?」
冷晏妮的心緊縮成一團,屈辱的淚滿濫地在眼眶內盤旋,她掙扎了半晌,卻因激憤、悲痛而無法言語,看到楚石一臉輕蔑、殘酷地欣賞著她的痛苦,她再也無法安之若素地坐在這任憑他宰割了。她倏然站起來,白著臉顫聲說:
「楚先生,很抱歉,我很累,想休息一下,希望你不介意,改天再抽空聽你的故事,我——」她還來不及說完,楚石已用力地按住她的肩頭,強迫她坐下,然後似笑非笑地瞅著她蒼白的臉慢聲說道:
「我很介意,我堅持要一鼓作氣地說完這個折磨我已久的故事,難得我和冷小姐一見如故,而冷小姐一向善解人意,相信你不會掃我的雅興才是?!」接著,他不睬冷晏妮祈求而噙著淚水的目光,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我和知秋都有著共同的體認,知道歷史的悲劇又再重演了,知識份子又再度成為政治整肅異己下的犧牲品,我們不甘就這樣被迫害,被無端扣上政治荒誕、殘忍的罪名,為了留得青山在,更為了做歷史的見證人,更為我們那兩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們決定逃亡,在親友的協助、掩護下,我們潛回了廣東老家,在我那位在廣東省黨部擔任書記的表兄——徐定瑭的建議下,我們準備搭漁船先逃到香港再作打算。誰知道——就在我們夜宿在漁夫家中準備出發的前一晚,柳知秋和我的小女兒夢思都失蹤了,在遍尋不獲的情況下,我焦慮得幾乎要發瘋了,執意不肯搭漁船離開,最後——我是在家人親友的全力捆綁下被送上船的。」他說到這全身緊繃,表情變得更激動而冷峻了。「上蒼是很會捉弄人的,經過幾天心驚膽跳、狼狽不堪的海上逃亡,我們終於安全地抵達了香港,抱著年僅兩歲的大女兒,我沒有半點劫後餘生的快慰,全心全意都掛慮著我那莫名失蹤的妻女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