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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頁 文 / 嚴沁

    「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做。」他立刻說,「除了開刀、除了打針,我——仍是劉哲凡醫生。」

    「不——我——我——」浣思蒼白的臉上浮起紅暈。「護士比較方便些。」

    「哦——」哲凡明白了,他站起來卻沒召護主,他心中又何嘗不同於浣思?他也珍惜這短暫的相聚。他從床底拿出便盆,小心地放在床上,又用白被單替她蓋好,這才輕輕地替她脫下睡褲。真是奇怪,他和浣思曾做過十五年夫妻,他幫她小解時竟也得雙手發顫。然後,他又把便盆放回床下,幫她整理好衣服。

    「謝謝你,哲凡。」她是真心感激。她相信一生中哲凡不可能替第二個人做過這樣的事,他是最出名的大醫生啊!

    「不要客氣,很簡單的事。」他又坐回床畔,握住她的手。「我想沛文就要來了。」

    「他來了你會走嗎?」她敏感地立刻問。

    「他替你檢查的時候我會出去吃一點東西,」哲凡安慰著,「我會立刻回來的。」

    「你一定要立刻回來,」浣思抓緊了他的手,像個孩子似地,「你不在——我心慌。」

    「你放心!就在醫院餐廳,」他拍拍她,「答應你,我一定不會走。」

    有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們突然都沒有話說了。

    「你的病——開始醫了嗎?」浣思突然問。

    「不必擔心我,」哲凡不置可否。「目前最重要的是你快些好起來。」

    「我要你也健康,哲凡。」她真誠地說。

    「會的,會的!」他胡亂說,「你不能胡思亂想啊,好好休養,醫院外面很多人在等你起來呢。」

    「你呢?」浣思是固執的,「如果你病著,叫——叫人家怎能放心?」

    哲凡有絲震動,「人家」是誰?浣思?她真的還是那麼關心他?

    「聽說——你將要到歐洲去玩,」他把話題扯得好遠,「你養好病之後,去散散心是對的。」

    「誰說的?」她問。她的聲音雖還軟弱,精神方面卻有顯著進步。

    「正倫。」哲凡說,表面若無其事地掩蓋心中的難堪。「他說也可以算是——蜜月!」

    浣思臉上浮起一種怪異之色,好半天才說:「我沒有答應他去,他自己去辦的。」

    哲凡搖搖頭,已經是未婚夫妻了,她還否認什麼呢?難道還怕傷害他?若怕傷害,五年前就——

    「正倫是我的朋友中最有才氣的一個,」他甩甩頭,甩開那份痛苦的回憶。「你們都是藝術家,會很——適合。」

    浣思忍不往呻吟起來,是頭痛?是心痛?

    「你為什麼——這樣講?」她困難地說,「你是不是不滿意我

    「不,不,絕對沒有不滿意,」他急切地打斷她的話,「我和正倫的友誼不會因為這件事而有所改變的。」

    「你——設說真話!」她痛得全身冒汗。

    「你要怎樣才相信我呢?」他歎息,「我們都不再是孩子,處理事情會是理智的,我真的同意你的選擇。」

    浣思咬著唇,慢慢流出了淚水,她只是哭,哭得沉默而傷心,也哭亂了哲凡的心。

    「浣思,請相信我的真誠,」他不安地,「我真是認為你和正倫——很適合。」

    又過了好一陣子,浣思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不是水性楊花,我也不想結婚,」她說得那麼突然、那麼令人震驚。「我根本已失去了再婚的感覺,正倫——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反正,你也不會相信。」

    「我會相信,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他說。

    「我知道心馨也不喜歡正倫,只是——」她輕吸鼻子,「我似乎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哲凡搖搖頭,他真蠢,怎麼扯出這個題目來講?豈不是令大家更難堪?不能再講下去了,不能再講下去了——

    房門輕響,全身全頭都包在白色裡的沛文和一個護士進來,哲凡立刻放開浣思站起來,沛文來得正是時候,解了他的圍。

    「怎麼樣?浣思,」沛文用愉快、開朗的聲音,」你看來很不錯,很堅強。」

    「謝謝你——你讓哲凡來。」浣思用手背抹眼淚。

    「不是我讓哲凡來的,我沒有這麼大的力量,」沛文故意著哲凡,後者故作漠然。「哲凡自動來的。」

    「是——嗎?」浣思很意外。

    「哲凡,你自己回答浣思。」沛文真是促狹。「浣思啊!不能再流淚,對你沒幫助,你不希望快些好嗎?」

    護士在一邊預備檢查的器具,哲凡故意把臉轉開一邊,對著玻璃牆——不看還好,一看就更難堪了,正倫正站在牆外,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皺皺眉,心中矛盾起來,他渴望能留在這兒陪浣思,然而——他也不能不顧正倫。

    「——出去吃點東西,就回來。」他匆匆往外走。

    「二十分鐘吧!」沛文隨口說。

    「哲凡——」浣思似乎在床上掙扎著要坐起來。「哲凡,你一定要回來,你答應過我的!」

    在沛文的注視下,哲凡的臉紅了。

    「我會回來。」他推門而去。

    在外面一間隔離的玻璃牆裡脫下衣帽、口罩,然後再走出去,正倫已關心地迎上來。

    「她怎樣?沒問題吧?」正倫急切地問。

    「很好!不過相當痛苦,她很堅強。」哲凡說,他看見正倫臉上的疲乏、眼中的紅絲,莫名其妙地歉疚起來。

    「因為你在旁邊。」正倫真心地說。

    「這——也未必。」他窘紅了臉,「其實——我相信你陪著她會更好些。」

    「不!她指定要你!」正倫凝視著他,哲凡的疲乏和憔悴是驚人的,他著來似已心力交瘁、搖搖欲墜了。「哲凡,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

    「我沒問題。」哲凡搖搖頭,「我是醫生,我知道自己缺少的只是食物。」

    「我陪你去吃一點東西。」正倫跟著他走,似乎有什麼話說。

    坐在醫院餐廳的一角,哲凡喝牛奶,吃煎蛋,低著頭似有所避,沉默著一言不發。正倫也很特別,心神不寧地玩弄面前的刀叉,兩個好朋友中間似有一層推不開的無形隔膜。

    「哲凡,昨天回去我想了一夜,」正倫終於說,說得十分辛苦。十分困難。「我發覺有些事——我們三個都錯了,無論誰錯得多,誰錯得少,總是錯了。若讓它一日錯下去,恐怕就難以收拾了。」

    哲凡抬起頭,有些錯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昨天我打了你,你也終干來了,」正倫笑一笑,頗為苦澀。「而浣思開刀前的種種情形,哲凡,你難道還不知道她需要的始終是你嗎?」

    「你——開玩笑!」哲凡嚴肅地,他的心也緊張,卻不敢表示。「我非常瞭解她和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你太主觀、太驕傲!」正倫搖頭,「我相信每一個旁觀者都清楚,只有你和她不承認罷了!」

    「正倫——」

    「我承認很愛浣思,」正倫很認真地說,「得到她的相伴,會使我的藝術生命走向更高峰,我一直希望得到她的,只是——我怕那會造成許多人的痛苦,包括她、你、我和心馨姐妹。」

    「不會!不可能!你們已訂婚——」哲凡有些喘息。

    「訂婚是我所堅持,我傻得以為一枚指環就能圈住她,」正倫苦笑,「或能圈往她的人,卻不是她的心,她一直對我很冷淡.很客氣和尊重,卻不是愛,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不是她吝嗇不付出感情,是她已無可付出!」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哲凡心頭波濤洶湧,表面上還是那麼冷漠。「關我什麼事?」

    「哲凡,你難道一定要我講出來,這不太殘忍了嗎?」正倫搖頭。「我決定退出!」

    「你——」哲凡呆往了,怎麼回事?退出?

    「並非我故示偉大、崇高,我只是不想得到一個軀殼和造成更大的錯誤和痛苦。」正倫顯然是深思熟慮,已決定了一切。「我三天之內就去歐洲,本來是預備和浣思一起去的,她一直答應過同去,我想——我還是一個人去比較好些。」

    「正倫,我覺得你的決定並不正確和理智。」哲凡說,「藝術家的衝動會令你後悔一輩子!」

    「我相信我不是衝動,」正倫微笑,「當我看見你在無菌室裡,當我聽見浣思堅持要你來才肯開刀,當我看見剛才浣思掙扎著要起身阻止你離開——我絕不是衝動。」

    「但是有一點,」哲凡表現得益發冷靜了。「你忘了我們是因感情破裂離婚的?你忘了我和她都不是孩子,我們肯聽憑你的——安排嗎?」

    正倫呆呆地注視他半晌,忍不住叫起來。

    「劉哲凡,你這大傻瓜、大蠢蛋,你還想驕傲到幾時?」正倫漲紅了臉,「我真想再打你一頓!」

    「感情的事不是打一架可以解決的,」哲凡站起來。「浣思的個性我清楚,我們——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說的一切——沒有可能,至少在我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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