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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文 / 嚴沁

    「難道——你不再珍惜生命?」她忍不住問。發顫的聲音中有一股不能置信的疑惑。

    「我——順乎自然。」他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你是醫生,你總在救人.醫人,你使數不清的人痊癒,你也挽救過數不清的垂死病人,你總是盡了全心全力在做,」她流淚了,晶瑩的淚珠在黑暗中閃亮。「為什麼輪到自己你——反而不重視?不盡力??」

    「那麼——你呢?」他反問,「寧願冒著失明的危險,也不肯接受沛文的手術?」

    浣思眼光閃動,她有個感覺,她的決定不僅是挽救自己,也在挽救哲凡。

    「如果我同意動手術,你——肯接受治療嗎?」她問。

    「這——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他說,「我的病——治不治療也差不多。」

    「我要你回答我!」她不肯放鬆。

    「這並非你的交換條件,」他慢慢說,「正如你所說,我有權支配自己的生命。」

    「哲凡——」她鬆開他的手,失望了。他竟不肯因她而改變初衷,她竟完全不能影響他,她——在他心中已完全失去了地位了,是嗎?是嗎?

    哲凡不響,站起來慢慢走出病房,開門的一剎那有一榮光亮射進來,然後——屋裡又歸於黑暗。

    黑暗一片,就像浣思,她眼前再無希望之光!

    第七章

    哲凡神色陰沉地離開了醫院,他是大牌醫生,平日又不苟言笑,甚有威嚴,值夜的護士眼睜睜看著他走出大門,卻是不敢攔阻。然而,哲凡也是病人,護士不敢怠慢,立刻報告了值夜醫生。

    值夜醫生相當冷靜、能幹,哲凡是沛文的病人,他馬上用電話通知已回家的沛文,考慮一下,他又親自到三O二病房,把這事告訴了浣思。

    浣思已蒼白的臉更無血色,她卻什麼都不說,連謝字也忘了,這——值夜醫生不能明白別人夫婦間的事,難道離了婚的夫婦真是恩盡義絕?

    他仍然回到他的崗位上,夜晚的醫院不會忙碌,但他也不願理會許多與自己無關的事,他盡了自己分內的責任,這就夠了。

    醫院是安靜的,就像汽車、行人已稀疏的街道,街燈下,踽踽獨行的哲凡拖著長長的影子,除了安靜,還有那麼大片寂寞。

    醫院離家很遠,他不可能這麼走回去,然而,他根本不想回家。那幢冷寂的屋子還是家嗎?日間有著來往穿梭的病人,夜晚,當福伯送走最後一個病人,當溫太太退回她的臥室之後,整幢屋子似乎只剩下了他。一個家絕不只是一幢屋子,它該有快樂的男主人、美麗的女主人,還有活潑可愛的孩子,還有愉快、融洽的笑聲;還有愛,但是——他擁有的只是一幢屋子,只是一幢屋子。

    回那屋子做什麼?他真是怕回去,屋子裡似乎還留著舊日的和樂、溫馨和歡笑,還迴旋著舊日的親情和愛,還留著浣思的腳步聲——

    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纏?五年的日子雖長,心寧、心馨都已長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臨生命的盡頭。

    哲凡並不怕死,對他來說,死——或者是解脫,只是,他曾富有過、豐盛過,他曾擁有過屬於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這樣貧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誰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燈照不亮他臉上的陰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掙扎在閃動著。他為什麼痛苦?為什麼矛盾?為什麼掙扎?他原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啊!

    走著,走著,他開始覺得疲乏,開始覺得難以支持,怎麼是這樣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來完全正常嗎?這病——竟是這樣一發不可收拾?也罷!遲早總是要病發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這病——又算什麼?

    再走一陣,他額頭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步履已開始不穩,他的身體已開始搖搖晃晃,他的頭已開始昏沉,他咬著牙仍然向前走,他不要停止,他不要坐車,他願就此倒在地上——天!他怎能再見浣思那關切、傷心的眼光?他寧願立刻死去

    迎面一輛汽車駛過來,多不禮貌的駕駛者,就這樣直射路人的眼睛嗎?哲凡昏昏沉沉看不真切,那汽車竟像衝著他而來,他想避開,腳下卻是不聽指揮,眼看著汽車撞了過來,他閉上眼睛,撞就撞吧!也不過是一死——汽車並沒有撞到他,卻停在他身邊,車門打開,一個年輕人跳了下采,他聽見一陣熟悉的聲音。

    「劉大夫,你怎麼了?」是誰在說話?很熟,卻是個沒有名字的人似的。「你怎麼在這裡?

    「我——」哲凡搖晃一下,年輕人及時扶住了他,「我——回家。」

    「我送你,」年輕人扶哲凡上車,關好車門,很小心地駕駛著。「你看來很不舒服。」

    「我——很好,」哲凡坐下來之後,透一口氣,昏沉似也減退了些。「我沒有事,你——」

    哲凡看著年輕人,是一張熟悉的臉,熟悉得似乎天天見面,那——該是個醫生?哦!見習醫生戴克文。

    「我是戴克文,劉大夫不記得嗎?」克文說。

    「記得。」哲凡臉色依然很壞。「我還記得你住在醫院宿舍,你怎麼在這兒?」

    「我去榮總探望同學,還順便送了心馨回家,」克文說,「我現在回宿舍。」」你認識心馨?」哲凡很意外。

    「今天才認識,」克文有些不自在,「她去原來的病房看母親,找不到而發急,正好遇到我,我就帶她上三樓。哦!她剛才也去看你,你正在睡覺。」

    「她——知道我病了?」哲凡皺眉。

    「是!」克文意外。病——也要隱瞞?哲凡本身是最有名氣、最好的醫生啊!

    「她說了什麼嗎?」哲凡問得很奇怪。

    「她說——」克文想著心馨漂亮、可愛又稚氣的臉,心中湧上一陣甜蜜。「她說『媽媽照顧爸爸,我很放心!』」

    哲凡明顯震動一下,卻不再言語。

    「劉大夫住中山北路吧?」克文問,「就是診所那兒?」

    「是。」哲凡回答得恍惚,他的思想在好遠、好遠的天際似的。「心馨也住那兒,我們一直在在那兒。」

    克文不解地看哲凡,這名震一時的劉哲凡醫生不是患有多游症吧?他是在夢囈?克文不敢再出聲,只專心開著汽車,明明有病的哲凡為什麼要出院?醫院裡的人為什麼不阻止他?

    很快到了哲凡的家,克文把車停下來,哲凡卻動也不動,惘然不聞?

    「劉大夫,到了。」克文說,一邊下車預備扶他。

    「俄!」哲凡呆怔一下,才推門而出。「到家了,謝謝你,克文,再見。」

    這一刻,他又突然顯得正常起來,用鑰匙打開大門,慢走進去。克文看見大門關上,才放心離開。

    今天以前劉哲凡只是他心目中一個值得尊敬的前輩醫生,現在——他覺得彷彿和哲凡很親近似的,他也關心,這——因為心馨?

    回到家中的哲凡並不知道克文心中所想的,他甚至立刻忘了克文送他回來的事,他心中——怎能容下別人呢?

    溫太太詫異地迎出來,她卻規矩地絕對不問主人的私事,這原不是她所能管到的。

    「請問劉大夫要休息或是先洗澡?」她只這樣問。

    「別理我!」哲凡煩躁又顯得粗魯,「我在小客廳,任何人來都不見!」

    「但是——」溫太太似有難處。

    「請替我送兩瓶酒來,要白蘭地!」哲凡轉身入內。

    溫太太望著他的背影搖頭,卻仍然照他的吩咐辦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又幫得了什麼忙呢?

    哲凡坐在他慣坐的安樂椅上,打開酒瓶,滿滿倒了一杯一飲而盡,放了酒杯,他蒼白的瞼上浮起怪異的紅暈,那是病態的。

    「你——豈非和自己過不去?」暗角里突然傳出沛文的聲音。曾沛文?他怎會在這裡?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溫太太,溫太太

    溫太太好像就在門口,應聲而入。

    「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見的!」他悻悻地指著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來了。」溫太太為難地說,「那時你還沒有回來。」

    哲凡冷哼一聲,轉身欲走,沛文卻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開我的,」沛文聲音誠摯,「你別怪溫太太,是我堅持要等你。」

    哲凡對溫太太揮一揮手,令她離開,又坐回他的安樂椅,臉色依然難看。

    「我不需要你來看我,」哲凡生硬地說,「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說什麼?哲凡。」沛文皺眉,他完主不懂。

    「是她讓你來的。」哲凡也孩子氣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來,「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醫生通知我,說護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為什麼要任院?我根本沒有病!」哲凡頑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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