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蕭涵珍
她注意到玻璃鏡片後的雙瞳,竟同他們一般的深黑蒼紫。她想起已逝的那個爸爸,有一雙淺褐色的眼眸。
「我要你永遠記住一件事,我討厭你。」男人以不含情感的口吻,這麼對非羽說。隨後,他別過身,冷冷地吩咐管家,「把小鬼安置好,那女人帶去西翼。」
他們就這樣被收留了,回到了親生父親的兌家宅邸,成為外人眼中羨慕的焦點,完美完善完全的兌家人。然後,非羽漸漸明瞭一些事,關於紅杏出牆、攜子私奔的母親,曾經以為是親愛父親的男人,還有拒絕承認他們的親生父親。
在那之後,她瞭解到可愛的童年,不過是某種污穢背叛的幻景,而那段辛苦艱難的歲月是犯罪之後的懲罰。真實的自己,是如此深刻被討厭著、厭棄著、詛咒踐踏著,全然沒有價值和意義。
所以她反抗、爭辯、對立,努力抓住足以肯定自己的東西,她努力讓圍繞身邊的人都樂於接納她、關心她、並且喜歡她,借此去遺忘、去逃避屬於過去一切的種種,經營另一段生活。
可是李洵說:「我討厭你。」
為什麼?緩步返回家中的非羽怎麼也不想接受這樣的否定,她心裡全是滿滿的傷痛感。
她伸手按下門鈴,因為無心掏尋鑰匙。過沒有多久,便看見叼著披薩的止境出現在門板之後。
「聚會結束了嗎?」
「嗯。」非羽點點頭,疲憊的走進屋內。
「要不要吃披薩?剛剛才送來的,還熱騰騰呢。」止境看見她的落寞,並沒有多說什麼。「今天去工地打工,賺了點錢,所以要好好款待自己一下。」
「止境,」非羽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還好,只是有點不懂。」
「不懂什麼?」止境的神情充滿了體諒和溫柔。
「李洵說他討厭我,就和爸爸說的一樣。我只是不明白,似乎不管怎麼努力,還是無法跳脫被討厭的命運。」她歎了一口氣,「無論怎麼做,也不會有用的,是吧?好想親口問我的母親,她對婚姻的背叛,讓我失去自我肯定的能力,讓我終共一生尋找不到幸福的可能,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不會的。」止境伸手握住她的手,認真地說:「我相信總有一天,大家都可以幸福的。」
「是嗎?」非羽淡淡地開口。不是詢問,而是自語。
第四章
想要得到幸福,像要振羽離開所有的痛苦,想要前往一個不是「這裡」的地方。只是被折斷了羽翼,被烙印了錯誤,是不是就注定了一生一世無法翻改的命運?
非羽反反覆覆思索著,始終沒能把注意力集中。與李洵練習雙人舞時她沒有辦法去注視對方的眼眸,也感覺不到對方的旋律,跳得生澀且錯誤連連。
為什麼會被討厭?她是否做錯了什麼?她無法明瞭這種感覺,除卻亟欲抑脫的記憶牢籠之外,內心的某個部分有著被踐踏、被否定的傷感。她恍惚著,像是漫無意義般在無坪上持續漫遊。
李洵舉起了她,這原是舞蹈的一部分,然而就在他順勢將非羽橫甩拋向一側時,應該輕盈降落於地的非羽,卻硬生生地摔了出去。
「砰」的劇烈聲音響亮得嚇人,舞壞上所有人頓時停步,驚駭地瞥向半趴在地面的非羽。
李洵愣了,一時間不知做何反應。從練舞開始便注意到她不很專心,只是他也困囿於昨晚的對話中,也就沒有多留心她的狀況。
非羽微微挪動了身軀,抬起的面容上是緊蹙的眉和咬緊的唇瓣,盤起的發已四散凌亂。
「要不要緊?有沒有摔傷哪裡?」他關切地走上前,蹲低了身詢問。其他的舞者亦陸續圍攏過來。
非羽搖頭,不願意回答。這重重的一摔,她全身的骨頭像快散了般的疼痛著,只是在李洵面前,她無論如何也不想流露一絲脆弱。在她眼前的這個舞伴,是討厭著自己的人,是像父親一般,否定自己存在價值的人。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要讓對方再看不起自己。
「讓我看看。」她越是佯裝沒什麼事情,李洵內心的懷疑也就越強烈,模糊之中,他也忘記自己說過對非羽的不滿,反而急切地想挪開她按壓住的手臂。
「沒事的。」見他關心地伸手過來,她慌張的強調道。
「讓我看。」李洵執意要扳開她的手,基於一種沒來由的關心和急躁。
「我說過沒事的。」非羽用力地說,面容上是完完全全的拒絕。李洵停下動作,顯然對她的拒人於外異常驚訝。
「你們倆到底在做什麼?」老師鐵著一張臉不悅地走近。她蹲下身,一手扳開非羽的手,「究竟怎麼回事?」
非羽的手臂上橫擦過一片傷口,在粗糙的摩擦面上紛溢出腥紅的血珠,隨即又匯聚而成一道細細血流,緩緩流下手臂。
「該死!」李洵脫口而出。非羽的擦傷面積不小,想必是頗痛的吧?他的心裡有種不舒服感受,像是有什麼東西醒在喉頭般,找尋不到理由。
「怎麼弄成這樣?」老師的口吻像是自言自語,迅速地檢查她的傷口,然後稍稍安心地說:「還好沒有傷到骨頭,你去醫務室把傷口處理一下。」
「謝謝。」非羽站起身,含含糊糊地說,隨後離開了舞坪。
李洵站在原地,目送著她的身影離去,竟有種被遺棄的孤寂感。
「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有什麼問題,只不過既然是雙人舞,就應該培養出彼此信任、依靠彼此力量的默契。」老師的目光停留在非羽消逝的方向,悠悠地對他說,「如果兩個人的心無法溝通,拒絕信賴,那麼即使技巧再精湛,充其量也只是跳舞的機器罷了。」
「我想,你應該可以明白這個道理吧?」老師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問問自己是為什麼而跳舞?還有你的舞伴是為什麼而跳的?想要展現出什麼?想要傳達些什麼?或者說,你所做的所有事情,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世界上的事情其實是很單純的,可惜的是,人類讓它變得複雜了。」
「人類讓它變得複雜了?」李洵的內心被這麼一段話語所撼動,如同回聲般地反覆在意識裡迴盪。
老師不再說什麼,轉過身開始指導其他舞者。
突然地,李洵感到紛雜的混亂,看來他應該把內心好好整理一番了。
???
李洵坐在舞蹈教室前的台階上,沉靜地凝望著指間點燃的香煙,茫茫的煙霧為秋風所吹散,悄悄地消逝在空氣中,午時的陽光盈盈灑滿整個空間,藍澈的蒼穹下,只有葉片沙沙作響聲,沒有多餘的音響,這裡像是為時光所遺落的角落,轉動著它不真切的齒輪。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以持煙的手刮了刮後頸,又甩了甩頭。
非羽受傷了,無論是在身體上或心理上,都是因為他的粗心和執意而造成這樣的結果。如果他適時提醒她跳舞時要專心,或在事發時搶身護住她,也許她就不會受傷害了。如果不脫口說出討厭,她也許不會心不在焉,練舞也不會出差錯了。
這原是他期望多年的結果,但目睹非羽傷痛的神情,拒人於外的舉動時,他心裡感到很困惑,這樣的情況,真的是他所希冀的嗎?在他的本心之中,存有的是怎麼的最初想法?
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不是由於在乎,真的會有討厭的情緒嗎?玎妮是這麼詢問的。
事至如今,李洵也不清楚了。不清楚是不是所謂的討厭,其實是無法喜歡的一種無奈?
他又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出煙霧。煩躁和混亂沒有得到解決,心裡有種不真實感。
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微弱的腳步聲,尚未回頭,玎妮便已經在他身旁坐下,遞予一抹不明的笑容。
「這樣下去不行喔,」玎妮交叉著手指,輕聲說,「你把非羽姐害得很慘。」
李洵別過頭,望著她的側顏,不知該回答什麼。
「像是練舞心不在焉,或是強烈地拒絕別人的表現,實在一點都不像非羽姐。我想,你說的話肯定對她造成影響。」
「你是說,她可能排斥我了,是嗎?」李洵無情無緒地問。非羽激烈地拒絕他查看她的傷勢,是因為排斥和討厭嗎?其實這也沒什麼好意外,什麼人會喜歡討厭自己的人呢?只是隱約中,他仍感到不舒服,有一種自己究竟為什麼這麼做的不解。
「不是。」玎妮搖了搖頭,「我覺得非羽姐也許是害怕吧,害怕被討厭的感覺,害怕被討厭自己的人看不起,你明白嗎?」
「害怕?」李洵不很相信。
她笑了笑,「你不相信是吧?其實非羽姐並沒有你認為的那麼堅強,也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也許她可以在同伴間過得光彩快活,和所有人相處得很愉快,但那不代表是非羽姐的全部。她也有不願意提及的事情,也有想隱瞞的痛苦。她不是你以為的那麼完好,那麼應該體會什麼叫打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