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決明
「那就好。」范寒江這才放心。
「我不是個會讓人時時操心的嬌弱姑娘,我很會保護自己的,別擔心我。」陸紅杏安慰地拍拍范寒江的背,因為她覺得他的神情看起來還是很緊繃。
怎麼可能讓人不擔心?
她像只橫衝直撞的小蠻牛,仗著自己新萌的短牛角就自詡天下無敵,要知道人外有人,誰能確定她可以永遠都如此平安?萬一遇上了比她更潑辣、更凶狠的女人,那如何是好?!
「她不去破壞別人、傷害別人就謝天謝地了,還輪得到別人欺負她嗎?!」
范丁思安今個兒非常反常,說話夾槍帶棍,一改陸紅杏對她的印象,她這位前婆婆是大家閨秀,連大笑都不允許,此時卻句句都針對她攻擊,雖然氣勢不夠兇惡,但聽在耳裡還是很扎人的。
她瞇起美眸,順著范丁思安的視線走,有些懂了范丁思安的敵意不單單咬定她是剋死她寶貝獨子的兇手,還有更深一層的積怨——
范丁思安正望著范寒江,深深的、濃濃的,望著他。
這種眼神,她太太太熟悉了!
因為她也是用這種眼神在看范寒江!
「還真有寡婦緣……」陸紅杏犯小人嘀咕。兩個年輕俏寡婦都看上范寒江,該說他艷福不淺嗎?
「弟媳婦,你應該知道紅杏不是這種人,她向來乖巧,進賢的死與她毫無關係,在她進門之前,我就明白告訴過你,進賢的身子拖不過五歲——」
「對!但進賢甚至不滿三歲就過世了!是她害死的!況且你說她乖巧?!你忘了她還是范家媳婦時便與長工偷來暗去,這事兒全范府都知道!」
那是陸紅杏嫁進范家的第四個月,在深夜的小花園裡,她親眼目賭陸紅杏與長工在夜月底下熱情擁吻,這樣不守婦貞的女人,憑什麼被稱讚乖巧?!這兩字掛在陸紅杏身上都是侮辱!
「我是說,進賢拖不過五歲,並不代表他『一定』能活過五歲,你那是欲加之罪。」他可以理解一個失去孩子的娘親在慌亂失措之際必須尋找一個能讓她釋懷的理由或是能怨恨的對象,但這對陸紅杏並不公平,「剋夫」重罪一扣下,會扼殺掉陸紅杏覓尋好姻緣的機會。「至於你說的長工事件,我當然記得,而且,還是我要紅杏這麼做的。」
「什麼?」范丁思安怔忡,「是你……要她去偷人的?」
「是。」
提到長工事件,勾起陸紅杏的記憶,往事如滴泉,一點一滴淬回心湖。
沒錯,那時是范寒江拍著她的肩,扯開溫柔體貼的笑,告訴她——
「紅杏,如果你有更好的選擇,還是應該勇敢爭取,例如,那位送你水粉盒的小伙子。」
「水粉盒?」陸紅杏低頭瞧著就在方才被人胡亂塞在掌心裡的精緻小銀盒。送她水粉盒的年輕男子她時常見著,他是府里長工,姓啥名啥倒沒印象,只覺得他瞅人的目光很熱,帶些令人討厭的無禮。
「看得出來他喜歡你。你們兩人年歲相仿,總是比進賢合適。你呢?」
甫滿十五歲的陸紅杏原先還不解其意,楞傻傻地看著范寒江,再三反覆咀嚼他的話,終於明白——
「你要我……紅杏出牆?」她嫁進范家才開始有機會學習識字讀書,以往家境不好,她都要幫著爹娘挑菜擔叫賣,字不認識半個,現在讀得多,想得也多,懂得更多。
「別下這麼重的罪名,只是建議你為自己多想想。」范寒江像在說著一件多理所當然的事情。
「為什麼?你應該會要我當個三貞九烈的好侄媳才對吧?怎麼反倒建議我去偷人?」難道是想暗地測試她,想看看她有何反應,探探她是否貞烈?
范寒江是這種心機深沉的人嗎?
他喉間溢出淡淡笑聲,「我可不認為三貞九烈有何值得讚許之處。」
陸紅杏這回真的被他給弄得糊塗,他說這句話時,絕不帶半分玩笑意味。
他明明看起來就是個老古板,這番話為什麼會從他嘴裡說出來,而且還說得那麼……雲淡風清?
「嚇到你了嗎?」陸紅杏戒備的樣子讓范寒江覺得有趣,不過他容顏上的認真不減反增,「我不是在試探你,你大可放心,今天與你說的一字一句,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我會保守秘密,守口如瓶。」
「保守什麼秘密?」
「你與水粉盒主人的秘密。」范寒江寬恕一笑,臉上神情很是縱容。
「我根本不知道他幹嘛塞這種東西給我……」
「自然是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跟他幽會。」
「幽、幽會?」這兩字她好像讀過……不是太光明正大的字眼,好像是指一男一女私底下偷來暗去。
「若你喜歡他,就別放棄,遇到什麼麻煩事,來找伯父,伯父會盡所能幫助你,明白不?」
陸紅杏當然不明白。
他竟然鼓勵他的侄媳婦去與其他男人私通?!
摸不透范寒江心裡打什麼主意,也摸不透自己一股任性從何而來。
而她陸紅杏,為了賭這麼一口怨氣,聽從他的話,真的與那名長工私下見面兩三次。說正格的,一直到現在,她還是記不起來長工到底叫阿忠、阿仲還是阿重,每回見面,她都沒有喜悅期待的心,加上她總抱著娃娃相公去幽會,的確也破壞不少情調——
而最後一次約在小花園見面,阿忠……呃,阿仲?……阿重吧……說沒兩三句話,突然逮著她的肩,一把將她擒到胸前,嘴就狠狠貼過來,堵住她的驚呼。
如果那可以稱為吻,她可以篤定說——她一點都不喜歡!
那種被惡意侵犯的屈辱遠比她從長工口裡嘗到令人作嘔的蒜味更難釋懷。
雖然夜會長工的事件鬧得很大,加上人贓俱獲被范丁思安看到,她卻還沒來得及被范家人以私刑處罰,范家便發生了更嚴重的大事——已開始學步的范進賢因為奶母的疏忽,竟然落水溺斃。
誰也料想不到,本以為范進賢身子弱,所以用心為他調養體質,結果奪走他生命的,卻不是病魔。
陸紅杏忘不了隔一天,她被范家人五花大綁,推入溺死范進賢的池子裡,要她以死謝罪,陪范進賢一塊上路。
她死定了。那時她只有這麼一個念頭。古之以來,沒有人會對淫婦手下留情,即使池畔站了十幾二十名的人,也不會有人出手援她,不管是時常笑著熬碗八寶粥給她吃的廚娘、還是忠厚憨實的把門人叔叔,都不會有人救她……
水灌進胸腔,思緒也紊亂席捲而來,她想起范進賢走起路來的踉蹌笨拙、開始說話的童聲奶調,他第一聲「娘」便是衝著她喊的呢……那孩子,她是真的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子在疼愛。她也想起了洞房花燭夜抱著范進賢掉淚的沮喪,還有——在金大娘屋裡,見到范寒江的那一天,她一跨過門檻,就被一襲灰衣吸著目光,她不懂矜持,還瞧了他好幾眼,他對她笑,笑得那樣好看——
范寒江……
她陷入窒息瀕死之前,仍彷彿看到他向她游來……
「紅杏?」
一聲叫喚,喚回陸紅杏飄到好幾年前的神智,她凝聚目光,看見范寒江微彎著頎瘦身子與她平視,溫暖厚掌已經貼著她的額,以為她又犯燒了。
方才陷在回憶裡,回憶好真實,她不自覺屏著息,像那時在池水裡一樣,她不想死,想多貪求一線生機,所以她不敢呼吸,一直強忍著,等到被范寒江喚醒,她的肺葉才用力吸進一口氣。
「唔?」她望去,不見范丁思安的人影,好困惑地眨眨睫,「她人呢?」
「走了。」
「啥時走的?我怎麼不知道?」
「誰知道你在發什麼楞,她罵你也不回嘴,她覺得無趣,便跺腳走了。」一方面當然也是他半斥喝半提醒,范丁思安才發覺她自己的失態。
這一回在飯館發生的事,不知道又會成為銅鴆城多久的笑柄,范丁思安這種重面子的人,哪敢再多留。
「我沒注意聽她在罵我。」否則她才不會乖乖站著挨罵,一定會回嘴。
讓飯館的客倌夥計看了一齣戲,范寒江與陸紅杏自然也放棄用膳的念頭——誰也不想邊吃邊聽到身後傳來無止無盡的談論笑話——兩人離開飯館,雪正大著,只見街景雪白一片,范寒江想等雪停些再走,陸紅杏卻先一步走入雪景裡,在飄飄飛雪裡回對他一笑,范寒江心頭一震,心窩似乎讓什麼給使勁撞擊一下,直到瞧見她的小貂帽上逐漸積起落雪,他才趕忙打傘,跟上她。
「你方才想什麼想到出神?」明明真正出神的人是他,他卻為了掩飾自己莫名的心不在焉而開口詢問她。
「想那個吻我的長工。」她口氣闌珊。
說到吻,現在想到還是很厭惡。陸紅杏覺得自己真虧本,人生頭一回被吻,結果竟然一點也不美,更吃虧的是——她都還來不及揮拳打歪長工的嘴,就先被范丁思安的尖嚷聲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