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喜洋
「濟甫號稱『一城山色半城湖』,湖光山色,相得益彰。美不勝收,我為什麼會沒有心情?」
「夏蟲不可與言冰。」
「在我面前公然承認你心中惦記著他人,」上了馬車,他側頭問道,「你不嫌過份了些?」
他在生氣嗎?為什麼?其實……管他為什麼,畢竟她不是為愛嫁他,而他也不是為愛娶她,兩人均心知肚明,從來就沒有互相隱瞞過。
「你遲遲不展開復仇行動,才是過份。」子夜嘀咕。
而他聽見了。「仇?我記得跟他們有仇的人,好像是你,不是我。」
「換句話說,就是不甘你的事羅。」
「我有這麼說嗎?你太多心了。」
「你」原本還想要跟他繼續爭論下去,卻被他打斷。
「下車。」
「什麼?」這樣就要趕她下車,不會吧?
「我們到了,」他翻身下車,然後對她伸出了手。「下來吧。」
原來如此,看看他的手,子夜原本有些小動,但腦中猛然躍進浮煙的身影,立刻收回己伸至半途的手,自己跳下了車。「這兒是哪?」
「是哪兒重要嗎?」魯荻原本是想說: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不過真正出口的,仍只是平淡無奇的:「濟南號稱『泉城』,以前的詩人形容這裡『家家泉水,戶戶垂揚』,知名的泉水就有七十二處。」
子夜跟著他,於晨曦中步向由垂柳、亭園和泉水構成的美景裡,渾然不知在魯荻眼底,她才是絕世的美景,千金不易。
「好美!」她讚歎道,同時信口問他,「這裡真的是你的故鄉?」
「故鄉還有假的嗎?」魯荻笑道:「不過之前對我可沒有什麼吸引力。」
「什麼意思?」她磚頭看著他問。
魯荻卻正好側過頭去,正視前方說:「男兒立志出鄉關,不立功名誓不還吧,現在想想,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就算有功名又如何?一樣沒有分享的人。」
「濟南既是你的故鄉。就應該會有——」
「有親人,有朋友?」
「難道沒有?」
魯荻搖了搖頭。「十三歲,我離開濟南已有十五年之久,離開的原因是饑荒,當年一場水災,讓這些泉水,」他揮一下手,漫指全景。「全成了肆虐的洪水、我的祖父、父母和一兄、一妹,便是這樣與我分離的,我呢?湊巧抱住了一塊浮木,不然也早就死了。」
他居然有這麼悲慘的過去!子夜無語。
「後來我隨難民潮湧入京城,天子腳下好討生活嘛,只要不傷天害理,只要能混得一口飯吃,什麼卑微的事我都願意做,直到我認識了柳大哥夫婦,再因緣際會的進入蜻幫。」
「你從來不曾恨過?」
「恨?」魯荻扭回頭來看著她。「恨什麼?為什麼?」
被他這麼一反問,子夜差點語塞,不過馬上又反應過來說:「恨流離失所,恨痛失家人。」
啊!說到重點了,魯荻盡量不動聲色,維持平穩的口氣說。「有倖存活,就要活得開朗,要連家人的份都活下去,活出生命來,不然,豈不辜負了上天的美意?」
「上天的美意?」
「你從來沒有如此想過吧,是不是?」
「我……」
「所以才會如此的憤世嫉俗。」
「我憤世嫉俗?」
「難道不是?」
「當然……」有沒有呢?到底有沒有?要說沒有,好像又有:要說有,她又有些不甘,最後只得噤聲不說。
「受到最大傷害的人,其實是你自己,而最心疼不捨的,其實是愛你的人。」
她當然清楚他指的人是誰。「所以就有權幫我安排相親,讓我一個人遠赴南海!」
「你果然為此生氣,可是這期間你難道就毫無收穫?至少你認識了——」魯荻想說,你認識了我。
「不要再說了!」子夜大聲制止,而且想要離開。
「等一下,」魯獲卻扣住了她的手不放。「把話說清楚再走。」
「我跟你之間,沒有什麼話好說。」為什麼要逼她面對自己、面對過往?為什麼?
「是嗎?我們是夫妻,是要共度一生的夫妻,有什麼話,是你不能對我說的?我倒是更想弄個清楚?」
「包括我愛的是別的男人,我一輩子都不會愛上你,連這個你也想聽,你也不在乎?我告訴你,魯荻,我自小就被母親用仇恨喂大,在仁得母親的愛之前,我已先學會了殺父之仇、失姐之恨,當然,還包括了我們母女一直都不曉得其實並不存在的失兄之慟,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遇到了浮煙,才與他……如何?」她扭回頭來看他,一臉的倔強,卻也寫著滿面的掙扎。「你還要再聽下去嗎?聽我說他對我有多好,我又有多麼愛——唔,不要!你放手,我不——」
魯荻突然封住了她的雙唇,教她避無可避,企圖掙脫,無奈兩人功力懸殊,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子夜又氣又羞,差點要暈厥過去。
不過不能反抗,總可以消極的抵抗,子夜緊抿雙唇,硬是不肯做任何回應。
「你真的那麼愛他?」俯視著他,魯荻的心情紊亂不堪,怎麼會這樣?他居然嫉妒浮姻?浮姻不是他?他不就是浮姻嗎?
「除非你說的話,全是謊言。」剛剛如果他堅持下去,會……怎麼樣呢?她差點就要軟化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太荒謬了!
「我說過的話?」她的紅唇嬌艷欲滴,充滿了誘惑,魯荻幾乎無法專心的思考。
「你說過你也不想娶我的,你說你也有心愛的女人,你明明這麼說的!」
老天爺!他幹嘛跟她玩這種迷藏,簡直就是作繭自縛。「對,我是說過那樣的話,因為你就是——」
他原本要說什麼?子夜一顆心怦怦急跳,可惜已無法得知,因為……
「小魯哥?你是……小魯哥?「
什麼?
不但子夜吃驚,魯荻也愕然。
「小魯哥,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黑大姐,從小愛跟在你屁股後頭轉的黑大姐呀!」
「我不認識什麼——」魯荻扭頭想叫她走。
可是話已被子夜打斷。「原來如此!」抽出身來,想要離開。
「等一下,子夜。」他馬上想追。
「等一下,小魯哥,」卻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這個女人拉住。
「姑娘,我不認識……」他再度企圖澄清,可是那女人已整個人撲人他的懷中。
「這些年來,你到哪裡去了?找得我好苦。」
黑大姐?恐怕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吧,因為如今的她細皮嫩肉,長相清麗,是個活生生的小香扇墜子。
「你留下來敘舊,我先走一步。」子夜拚命按捺熊熊燃起的怒火,寒著一張臉說。
「子夜,你誤會了,我根本——」
看他任由那女人抱住的模樣,子夜差點沒氣暈過去,他到底把自己這個妻子置於何地呢?
子夜不知道的是魯荻現在一心只想跟她解釋清楚,哪裡還顧得了那緊抱住他不放的女人。
「我沒有誤會,你也不必再說什麼,這位姑娘等了你十五年,等於也找了你十五年,令人感動,不是嗎?你何必再跟我說什麼?一個人難過,總比三個人委屈得好。」
魯荻原本還想要再說些什麼的,但她最後那句,「一個人難過,總比三個人委屈得好。」卻堵住了他的口,一個人難過,哪個人?她嗎?為什麼難過?因為……嫉妒?像他嫉妒自己所扮的浮煙一樣?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他又不急著解釋了,只是輕輕推開「黑大姐」說,「抱歉,我離開濟南實在是太久了,久到家鄉人、家鄉事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好讓我介紹你給我的妻子認識。」
女該霎時面色如紙。「小魯哥,你……你成親了!」竟是泫然欲泣的聲音及表情,楚楚動人的風韻幾乎將子夜一胼給看呆掉。
「是的,這是我的妻子寒子夜,」魯荻大方的引介。「你是……」
「我,」她突然露出淒楚的笑容:「小魯哥還是記得我叫黑大妞就好,本名早被我——」
「楚纖,」有人喚道。
魯荻和子夜還沒回過神來,那女郎已經垂首斂自,對著大搖大擺走來的中年男子行禮道:「大爺,我在這兒呢。」
「怎麼?忽然跑了個無影無蹤,跟我玩捉迷藏?」
「楚纖不敢。」
「還是瞧著小白臉,就忘了我這衣食父母了?」
子夜心裡再不怎麼舒服,畢竟向著女人,見他對楚纖肆無忌撣的輕狎,忍不住就想教訓他一下。「是遇到我,幹這男子何事?」
身材中等但滿臉橫肉的男人一瞄子夜,馬上驚為天人。「楚纖,這位是你的姐妹嗎?也跟恩客來遊園?一大早的,怕是跟我們一樣,昨夜也——哎喲!」他突然跌入泉水中,手忙腳亂,眼看著就有滅頂之急。
「來,我拉你上來,」魯荻雖然握住了他的手,卻沒有順道將他拉上來。「不過你得先向我的妻子道歉,同時保證不再搔擾楚纖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