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羅莉塔·雀斯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世人看得越樂。
丹恩十分瞭解世道人情。他可以清楚看到等待著他的將是怎樣的未來。崔潔絲無疑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才沒有殺死他,她要他受一輩子的活罪。
她知道他會受罪,因為她擊中的是他唯一會受傷的地方:他的自尊。
如果他受不了——她當然知道他不可能受得了——她就可以私下得到賠償。她要逼他卑躬屈膝。那個魔女的詭計得逞了。
他不僅發燒,此刻連頭也疼了起來。「我最好直接跟她打交道,」他舌頭遲鈍,說起話來模糊不清。「談判。告訴她……」他吞嚥一下,喉嚨也痛了起來。「條件。告訴她……」
他閉上雙眼,努力思索合適的字眼,但怎麼也想不出來。他的頭像一團熾熱的鐵塊,被惡魔鐵匠錘打到無法思考。他聽到艾司蒙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但聽不懂他在講什麼。接著惡魔的鐵錘狠狠一擊,把丹恩打得失去知覺。
☆☆☆
在不該發的高燒中,丹恩斷斷續續昏迷了四天。
第五天早晨,他完全清醒,也差不多復原了。雖然高燒和疼痛都已消失,但他的左臂卻無法動彈,只能毫無用處地垂在身側。它還有感覺,但就是不聽使喚。
醫生再度前來替他檢查,哼兒哈兒地搖搖頭。「我找不出有什麼毛病。」他說。
他找來一個同行。第二個醫生也找不出有什麼毛病。第三個醫生的檢查結果也相同。
傍晚時,丹恩已經快抓狂了。一整天下來,他總共看了八個醫生,每一個的診斷都相同。他們戳來戳去、問東問西、哼哼哈哈,害他白花了大筆看診費。
雪上加霜的是,一名律師助理在最後一個庸醫離開時抵達。赫勃呈上助理送來的信時,丹恩正在嘗試倒酒。眼睛看著銀盤上的信,丹恩把酒倒偏了,潑濺在他的晨袍、拖鞋和東方地毯上。
他破口大罵,把銀盤扔向赫勃,氣沖沖地走出客廳。回到臥室後,單手拆信搞得他火冒三丈,連看都看不清楚。
但信裡也沒什麼好看的。賀德魯先生代表崔潔絲小姐想要和丹恩侯爵的律師見面。
丹恩的一顆心直往下沉。
賀德魯是大名鼎鼎的倫敦律師,有許多僑居巴黎的權貴客戶。他也是高尚道德的典範:服務客戶時廉潔、忠誠、不屈不撓。像許多人一樣,丹恩知道那位大律師聖徒似的外表下隱藏著連毒蛇猛獸都會羨慕的鋼牙利爪。而且那些鋼牙利爪只用來對付男人,因為賀德魯律師是專門為女性效勞的騎士。
賀德魯根本不管法律完全站在男性這一邊,女人在法律上其實毫無權利,連親生子女都不能稱為自己的。
賀德魯創造出一套他認為女性應該享有的權利,而且暢行無阻。由於賀德魯,連畢樊世那個卑鄙下流的傢伙都動不了他妻子收入的一分半毫。
這是因為男方不願意答應無理的要求時,賀德魯就會用絡繹不絕的律師和瑣碎冗長的訴訟來對付那個可憐的傢伙,直到那個傢伙因身心俱疲而屈服、被訴訟費拖垮財務,或是尖叫著被抬進瘋人院。
簡言之,崔小姐不僅要逼丹恩侯爵卑躬屈膝,還要叫賀德魯替她干齷齪事,而且用的是合法的手段,完全不讓丹恩有任何漏洞可鑽。
希臘喜劇作家亞里斯多芬尼斯曾說:「沒有任何動物比女人更難纏,也沒有任何烈火或野貓比女人更無情。」
無情、惡毒、殘酷。
「哦,你休想。」丹恩咕噥。「休想透過中間人,你這個魔女。」他把信用力揉成一團扔進壁爐,然後咚咚咚地走到寫字桌後,抓起一張信紙,潦草地寫下回復,然後大聲召喚他的男僕。
☆☆☆
在寫給賀德魯律師的回信裡,丹恩表示他將於七點在崔小姐的弟弟家與她見面。他不會依照賀德魯的要求派他的律師去和她的律師見面,因為丹恩侯爵不打算由別人代為保證、簽字和被搾取錢財。如果崔小姐有條件要開列,她大可以親自出面。如果她不願意,那麼歡迎她派她弟弟來找丹恩,進行雙方都有手槍的決鬥。
考慮到最後那項提議,潔絲決定晚上最好讓博迪出門去。他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她從警察局回來時,發現弟弟飽嘗在威林頓夫人舞會上狂飲的苦果。幾個月的縱情恣欲使他身體衰弱,罹患了嚴重的消化不良,直到昨天下午才能下床。
就算在最好的情況下,他的腦袋也不怎麼靈光。現在,想要努力理解丹恩的反常行為,說不定會使他舊病復發,甚至引發中風。同樣重要的是,潔絲擔心博迪會誤以為必須為她的名譽受損報仇,而找丹恩算賬。
妮薇頗有同感,因此帶博迪一起去亞邦偉公爵家吃晚餐。她們相信公爵會守口如瓶,畢竟是他勸潔絲在咨詢過律師前三緘其口。
支付律師費的人也是亞邦偉公爵。因為如果潔絲不同意,他就要親自去找丹恩決鬥。這項提議,使潔絲瞭解這位法國貴族對妮薇的感情。
因此,七點時博迪早已外出。丹恩進入客廳時,裡面只有賀律師和潔絲站在擺了一疊文件的桌子前面。
他輕蔑地瞄了律師一眼,然後嘲諷地望向潔絲。「崔小姐。」他短促地點個頭。
「爵爺。」她的點頭更短促。
「客套夠了,」他說。「你們可以開始敲竹槓了。」
賀律師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但沒有說話。他拿起桌上的文件交給丹恩。
丹恩走到窗前,把文件放在窗台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一份,從容不迫地開始閱讀。看完後,他放下那份文件,接著拿起下一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潔絲越等越焦急。
將近半小時後,丹恩終於放下原本只需花兩、三分鐘就能看懂的文件,抬起頭來。
「我原本還納悶你們在打什麼算盤,」他對賀德魯說。「說得白話一點,如果我不同意按照你們這些無理的條件私下和解,你們就要告我誹謗。」
「你當著其他六人的面說的話,只可能構成誹謗,爵爺。」賀德魯說。「你的那些話毀了我當事人的社交和財務信譽。你使她不可能結婚或獨立謀生,你使她被逐出她成長和理當歸屬的社會。因此她勢必得離開親朋好友,建立新的生活。」
「我卻必須支付所有的費用,」丹恩說。「還清她弟弟高達六千英鎊的債務。」他翻閱文件。「提供她多達每年兩千英鎊的生活費……對,還要安排和維修居住的地方。」
他迅速翻閱文件時有幾張掉到地板上。
潔絲這才注意到他完全沒有使用左手。照理說,除了輕微的槍傷外,他的左臂不應該有任何問題。她的槍法一流,瞄準時又很小心,更不用說他這個目標有多麼龐大。
他轉頭發現她在盯著他的左臂看。「在欣賞你的傑作嗎?你大概很想看得清楚些。很遺憾,沒什麼好看的。據那些庸醫說,除了不聽使喚,什麼毛病也沒有。但我還是自認幸運,崔小姐,你沒有瞄準更低的地方。我只是傷了手臂,而不是去了勢。但我十分確定賀律師會負責處理去勢這一部分。」
她不理會良心的責備。「你活該,狡猾可惡的畜牲。」
「崔小姐。」賀德魯輕聲勸阻。
「我不要小心說話。」她說。「他要我在場,就是想吵架。他很清楚他錯了,卻因為固執而不肯承認。他想把我說成貪婪、狡詐——」
「報復心切,」丹恩說。「別漏了報復心切。」
「我報復心切?」她叫嚷。「我可沒有安排巴黎最大的醜聞碰巧在我衣衫不整的時候發生,還傻傻地被直接帶往毀滅的現場。」
他的濃眉微微挑起。「崔小姐,你該不是在暗示這場鬧劇是我安排的吧。」
「我不用暗示!事情再明顯不過。方洛朗在那裡,他是你的朋友。還有那些刻薄的巴黎上流人士。我知道誰安排他們看我丟臉,我也知道為什麼;你那樣做都是為了洩恨。好像發生的每件事——所有的蜚短流長,你的寶貝名聲受到的每個損害——都是我的錯!」
在一陣緊張短暫的沉默後,丹恩把其餘的文件扔到地毯上,大步走向牆邊桌,單手倒了一杯雪利酒,一飲而盡。
他轉身面對她,臉上又掛著那種氣人的嘲弄笑容。「看來我們有著相同的誤解,」他說。「我以為打岔是你安排的。」
「我一點也不意外,」她說。「除了誤以為我是瘋子以外,你似乎還誤以為自己是金龜婿。我就算急著想嫁人,也不必使出那種古老又可悲的詭計。」
她抬頭挺胸。「在你看來,我或許是無足輕重的乾癟老處女,爵爺,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只有少數人抱持和你相同的看法。我至今未婚是出於自己的選擇,而不是缺乏追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