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笙晴
延陵冀是個聰明絕頂之人,事前故弄玄虛,四處散謠,說拜堂的新娘子是她這個姐姐。然而只有府裡的人知曉,與延陵冀成親的是妹妹。於是乎當白石磐由城外而來,所見所聞都將是她受金人所傷,命在旦夕的蜚語流言。
簾後,她的心猶如踏上渡船離開北方的那日,忐忑搖晃。她的手心出著汗,胸口劇烈起伏著。
「想不想報復?」那日,延陵冀如此問。
「想……我想……」她閉上眼,緩緩說道。思果兒是她最重要的妹妹,白石磬千不該萬不該這般折磨思果兒。無聲忍受如此之久,今日該是她了卻與白石磬所有恩怨之時。她要白石磬也嘗嘗這摯愛在眼前逝去的痛楚。
而後,清了一切欠債,她才能完全忘了他。
「也該是時候了。」思守喃念著,將一粒藥丸吞落了喉。這藥丸是延陵王府內的老管家們弄來的,吞下後過一段時間,將脈搏全失、氣息全無,與死無異。
白石磬是愛著她的,倘若他用盡心思要尋得她,她卻死在他眼前,那對他而言,想必將會痛不欲生。方法,是延陵冀想出的,因白石磬如此對待他的思果兒,延陵冀嚥不下這口氣,要教白石磐也嘗嘗相同摧心斷腸的滋味。
室內無風,龍風燭卻突地熄了。廳堂內的眾人將注意力擺在忽然熄滅的大燭上,一回首,才發現堂中倏地出現了名白衣男子。
延陵冀將思果拉到身後,由底下人帶人簾後。其餘人則動作迅速地將思果身上的嫁服脫下,往思守身上套。
眼下的藥,開始生效了,思守柔若芙蓉的臉龐化為慘白,艷紅的嫁服穿上了身,卻猶如將赴刑場的死囚般淒然。
門簾外打鬥聲傳來,延陵冀與白石磬第一眼相見便起了敵意,兩人招式凌厲,嚇得觀禮賓客遠遠閃避。
拉開簾幔,她暈眩著。廳堂之上的那抹白、那雙眼,離開了延陵冀,將視線移轉回她身上。
「磬!」百般艱難,她開口喚了這名。
「隨我回瞿羅山莊。」白石磐冷冷凝視著思守,神情淡漠地道。
思守望著這個她曾為之癡狂情迷的男子。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她曾經萬般迷戀,但他帶給她的,卻只有痛絕。
「解藥呢?」思守翻起手掌,聲音顫抖著。即便離開瞿羅山莊都有一年了,她仍無法忘記白石磐在她心中植下的陰影。
看著她手心交錯縱橫的舊傷,白石磐眸問一暗、指尖一彈,灰褐色的藥丸落入思守掌中。
而她將其交給了延陵冀。
白石磐見她穿著喜服,低著頭,碰觸別的男子的大掌,柔柔笑著,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他怒氣上湧,她的笑顏從未為他展露。
「過來!」白石磬以冷冽的口吻命令著。
思守搖頭。「不……」吞下的藥發作了,瞬間天旋地轉,讓她就要支撐不住。「我已嫁給延陵公子,不會隨你回去……」她要他知道,她已經不愛他丁,她已嫁作他人婦,不再因他而有喜怒哀悲,不再因他而生不如死。
「你是我的!」他的眸黯著。
「我不是你的!」她緩緩地道:「我受了重傷,再不久人世。我若死,就可以永永遠遠地離開你,完全解脫。」
白石磐將視線挪移至延陵冀身上,至延陵王府途中他曾探過消息,延陵冀的新婚妻子受金國將領所傷,性命朝不保夕。突如其來的凌厲出掌,他猛地襲向延陵冀。
是延陵冀讓他的人受了傷,他該死!
思守見白石磐眸中流光一閃,隨即明白他想如何。她飛身擋在延陵冀身前,代延陵冀受了白石磬雄厚掌力。
白石磐毫不留情的一掌打人思守柔軟的身軀,思守悶聲吐了一大口鮮血,搖搖欲墜往後倒去。
沒料到又是相同的情境,白石磬愣住了。他忘了她向來就是如此的人,能為任何人擋劍,能為任何人受掌。他的勁力,分毫不減地灌入思守軀中,散亂她五臟六腑所有經絡,撼動她骨血深處全部愛恨。
他愣住了。
她慘然笑著,往延陵冀懷中倒去。
「守兒!」廳堂內外,識得她的人,驚慌地叫喊著。「少爺,少爺快救守兒啊!」
延陵冀連忙出手擊向思守後背,以力抵力,護住思守心脈,勁力不傷思守分毫地穿透她,直往白石磬打去。
白石磐分了心,延陵冀一掌完完全全擊中了他,他悶咳一聲退了兩步,抓住思守,施起輕功往外飛奔而出。
風往耳旁而過,呼嘯著,颼颼作響。她無力掙扎,在他懷中,凝視他的側臉。
忽爾,他靜了下來。月色下,臨安城水道波光粼粼,閃著刺目光芒,他望著她,似有什麼想說,卻無法開口。他咳了聲,再咳了聲。
延陵冀重傷了他,她明白。
她笑著,笑他的倉皇,笑他為她如此動搖。喉間翻騰,一口熱血湧進嘴裡,她受不住,嘔了出來。
「守兒!」
殷紅的血,濕了他的白衣,她的喉問滾燙,眼眶,也燒熱著。「知道嗎……我不愛你了……早不愛了……」
白石磬微啟著的雙唇,急欲開口的言語,失了出路。
白石磬那雙唇曾經吻過她,她甚至還記得那是怎樣的滋味,他永遠冰冷,不帶任何憐惜,漠視她一切想法,只想將她利用殆盡。
倘若要報復一個愛你的人,最好的方法不啻就是在他面前與別的男子成親,抑或,當著他的面,死在他眼前。
延陵冀點醒了她,她是該報復,報復他多年來加諸在她心上的一切桎梏,取回他傷害思果所應付出的代價,她要他也嘗嘗相同苦楚。他若愛她,那麼她就是他唯一的弱點。
「我不愛你了……早不愛了……」她反覆呢喃著,任嘔出的鮮血一回又一回,染紅白石磐的衣,染紅他的眼。
他望著她,眼神間,翻覆太多傷痛。
「不愛你了……」她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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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了臨安城外接應的馬車,倉忙迅速地往北直上。
路途多少熟悉風景,她的眼睜著合著,反反覆覆間望不了太多,只能依稀感覺到,是當年隨他北上的那條路。
途過平江城,他們沒有歇息,她望著平江城開得燦然的桃花,而後自花塢前過。馬蹄聲睦畦響著,車輪不斷轉著,輾過一地碎落花辦,在月色裡倉促急行。
白石磐咳著,雙手緊緊環住思守,貼著她掌的手心,不斷灌注真氣,狂力傾注,彷彿要將所有生命,灌注予她。
「沒用的。」思守歎息。「事到如今,再怎麼做都是多餘。」
「你不可以死,倘若你死,我會要你妹妹為你陪葬。」他的聲音中失了冷靜,掌中握著的手,漸漸失去溫度,思守容顏慘白無血色,脈象也緩了下來。
突然間,他明白自己即將失去這個女子,他慌亂地更快將真氣灌人思守體內,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也要保住她一絲氣息,即便,如此猛烈真氣送出將付出自己性命。
他尋覓許久,踏遍大江南北,好不容易才找得她,他絕不允許這個曾經由他生命中飄然遠去的女子,再度消失。
明明,只是個尋常柔弱女子,但,當他觸及她眼中不願滾落的淚水;心頭,便激起刨剜般的疼;明明,就是早已空無的一具行屍走肉,但,當她盈盈雙眼不再望著他:心頭,便湧起難以承受的劇烈打擊。
「延陵冀與你旗鼓相當,你要傷思果兒,是不可能的。」縹緲的眼神遊離了,窗外飛逝而過的荒林草葉枯黃,讓她懷念起初入宋境所見的那片蓊鬱野林。
她還記得,林間,枝葉扶疏,而後白石磬少年時的身影蕩入她回憶中,那雙眼,吞沒了她所有心思,讓她無法自拔。
「你不可以死。」白石磐握緊了她的手,將她由迷離了的思緒中強拉出來。
她清醒了一些,目光對上車內一把以白布遮蓋的琴。
「鳴鳳琴……你把它帶來了……」她的眼,受霧氣模糊,那把琴始終是白石磬所重視,無論到何處,他皆攜著,難以捨去。
可笑呵,由始至終,她都妒忌著自己的娘親,白石磐愛的人並不是她,她只不過是四娘這個名字的替稱。
「弦……修好了嗎……」她問。
「沒。」
「長相守的曲調……我都快忘了……」弦斷為何不續?那把,不是他最珍視的琴嗎?
突然,馬車停了。月色下,自石磬將思守抱出車外,讓她倚於一株樹下,也許知曉自己已傷她太多,動作竟是罕見的輕柔。
她絲毫不掙扎,只是任白石磬擺佈。
白石磬拿下鳴鳳琴,掀去白布。遮蓋琴身的白錦有些髒了,是思守離去以後,鮮少弄琴所致。「你不能忘,這首曲子,你絕不能忘。」
她沒發現,他這曲,只彈於她聽。她由崖上躍下那刻,琴音,便深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