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頁 文 / 明曉溪
她沒有說話。
他也沒有說話。
兩人靜靜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
許久之後。
豆漿已經涼透了。
裴優又買來一杯新的溫熱豆漿放入她的手中。
兩人依然沒有說話。
刺眼的白熾燈將他和她的影子靜靜拉長在大理石的地面。
夜,很深很深。
加護病房的地面門縫透出微弱的燈光。
走廊的長椅上,裴優和小米沉默地坐著,直到有腳步聲走到他和她面前停下。
「怎麼?還沒有回去嗎?」
任院長望著這兩人吃驚地說。
裴優抬頭,站起身來,淡笑著解釋說:「已經這麼晚,回去也睡不著了,倒不如留在這裡心裡還舒服些。」
任院長知道裴優和尹堂曜從小到大的情誼,於是歎息著點點頭,沒有再勸說他離開。
「院長……」
「嗯?」
「我有個疑問……」裴優皺眉,猶豫地說。
「你說。」
裴優望了望長椅上的小米,她沉默地坐著,就像失去了靈魂的布娃娃。他不禁又猶豫了一下,然而這個可怕的念頭已經困擾在心頭有一段時間了,就像一團烏雲始終讓他無法釋懷。
終於,他還是問了出來——
「曜的換心手術……」
彷彿什麼被觸動了,小米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抬起眼睛,眼底一片茫然地望向裴優。
任院長的臉上卻飛快閃過一絲奇特的表情。
裴優注意到了,他心中大驚,正要繼續問下去,而這時,加護病房的門開了。
尹趙曼走出來。
她端秀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身黑色的裙裝使她看起來冷靜而鎮定,眼角下輕微的淚痕好像只是一種幻覺。她盯著長椅上的小米,她的瞳孔裡好像只有小米,其他人都是完全不存在的。
直直地。
她向小米走過來。
小米站起身。
尹趙曼站到小米面前,凝視她,目光裡滲出一股恨意,冰冷的恨意。
「你走吧。」
她的聲音平靜沒有波瀾。
「以後,不要再在曜的面前出現。」
小米怔住,呆呆地望著她。
「否則,你一定要讓曜死在你的面前,你才甘心嗎?」尹趙曼深呼吸,但聲音裡已經滲入一絲不穩定。
「我……」小米的嘴唇顫抖。
「他這幾次發病,都是因為你,是不是?」尹趙曼用力握緊自己的雙手,想要控制住不穩定的聲音,卻不知道她自己的雙唇也正在如小米般不受控制的顫抖。
小米渾身僵硬。
心底烏溜溜的黑洞淌出劇痛的血,尖叫著,撕扯著,要將她吞噬到無盡的深淵。
「……是……」
她輕輕地這樣回答。
「小米……」
裴優心痛地低喊。
任院長搖搖頭,深歎口氣。
尹趙曼瞳孔收緊,美麗的面龐中透出的恨意越來越強:「既然如此……」
「只要我離開,他就不再會生病嗎?」
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小米望著她,眼神幽黑幽黑,睫毛輕輕顫抖,她輕輕地說。
「如果我離開,他再不會生病,會活得好好的……那麼……我就離開,再也不出現在他面前,我會離開聖榆,離開這個城市,我會走得遠遠的,甚至要我去死都可以……」
她臉上那種絕望而狂熱的表情忽然讓尹趙曼驚怔了。
裴優輕輕側過頭不能看她。
「可以嗎?」
小米怔怔望向任院長。
「只要我走,他就可以好好的嗎?」
她就像一個在絕望中拚命想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孩子,面容蒼白,雙眼卻亮得驚人地盯緊任院長。
「是這樣嗎?」
白熾燈蒼白地照在醫院的走廊裡。
長長的走廊。
空蕩蕩的沒有其他的人。
任院長眉頭緊緊鎖著,他慢慢地搖頭,一種無能為力的挫折感讓他看起來頓時老了很多。
小米驚懼地望著他,恐懼奪走她的呼吸:「為什麼不行?你為什麼搖頭?如果我離開,他不再傷心也不再開心,這樣也不行嗎?!」
裴優也驚怔地看著任院長。
尹趙曼臉色慘白,雙手變得冰涼。
任院長又搖搖頭,無奈的聲音裡充滿深深的惋惜和遺憾:「很抱歉……」
「不是做了換心手術嗎?」小米驚聲問,身子一陣一陣顫抖,「翌的心臟是健康的啊,他的心臟沒有一點問題,是健康的啊!」
任院長看了看尹趙曼,沒有回答。
「沒有做過換心手術,是嗎?」
裴優緊緊看著任院長說。
寂靜的走廊裡彷彿響起一道寂靜的炸雷。
「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做過換心手術?」
深深的夜。
任院長忽然歎口氣,望向尹趙曼。尹趙曼臉色「刷」地雪白,彷彿有什麼重重地擊倒了她,一種悲傷和痛苦從她的體內滲出。
裴優驚慄:
「難道是真的嗎?……曜根本就沒有做過什麼換心手術,所以關於手術只有最簡單的描述,病歷、資料和手術過程的具體記錄卻無法找到,所有『參與』過手術的大夫們也一個個諱莫如深……因為從來沒有做過換心手術,所以曜也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排斥反應……」
他早就應該起疑了。
哪裡會有人做完了心臟移植那麼大的手術,卻一點排斥反應都沒有,適應良好得就像那原本就是他自己的心臟。自從那天曜拜託他去查心臟的捐獻者是不是小翌,這種懷疑就越來越深,他居然無法找到任何關於那次手術的記錄和資料!
可是,一年前的換心手術之後,曜的病情確實好轉了,很少再發病,而當時本科即將畢業的他居然就從沒有想過這手術裡面會有什麼問題。他只是一直樂觀地認為,既然沒有排斥反應,那顆心臟又是健康的,所以曜已經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地生活了。
尹趙曼閉上眼睛,面孔雪白雪白,無法承受的痛苦讓她輕輕發抖。她卻努力克制著,美麗的唇角漸漸染上一抹淡笑,鎮靜得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任院長……瞞不下去了……對嗎……」
裴優扶住尹趙曼的肩膀,感覺一陣濕寒的冰冷顫動著從她的體內傳了過來,那陣寒冷讓他也微微顫抖起來。
仁愛醫院的走廊。
重症加護病房的地縫透出隱隱的光,靜靜的長椅,照明燈白花花地刺眼。
亮如白晝啊……
小米呆呆地站著,照明燈蒼白的燈光下,她夢遊般呆呆地站著,耳膜輕輕地轟轟作響,脊柱象被無數根針輕輕地扎,麻麻的,刺痛著。
她忽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只能看到他們臉上或驚恐或痛苦或悲傷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們的嘴唇在動。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白霧,一切都像是假的,就像在演木偶戲,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亮如白晝的寂靜啊……
什麼聲音都沒有,就像那一天,金燦燦的陽光金燦燦的樹葉金燦燦的碎玻璃金燦燦遍地流淌的鮮血,他天使般躺在她的懷裡寧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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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院長室裡寬大的桌子堆滿高高的病歷,黑白膠片夾在明亮的燈板上,全是同一顆心臟一張張不同角度的X光片。尹趙曼端坐在沙發上,美麗的面容沒有脆弱的表情,只是嘴唇略微蒼白。
裴優站著,怔怔盯著燈板上的心臟膠片,手指不由得漸漸握緊:
「這是曜的?」
任院長疲累地坐在桌子後面的皮椅裡,揉揉眉心,低聲說:
「是。」
「為什麼會這樣?」裴優失聲問。
任院長歎息:「小曜是先天遺傳性的心臟病,曾經試圖給他安裝心臟起博器,但是他病情的複雜和棘手超過我們的想像,當時即使國外最好的起博器也無法在他的體內安裝。幾乎全國所有的心外科專家全都會診過他的病情,但是,都沒有辦法。」
「那為什麼要騙曜說做了心臟移植?」
「其實,他當時身體情況極差,並不適合做心臟移植,成功性幾乎為零,而且就算這樣,我們也無法找到合適的心臟移植給他。」任院長站起來,走到牆壁的燈板前,手中的筆指向那顆心臟,「但是你看,這裡已經嚴重病變,從醫理上講,他能存活的時間已經很短。」
裴優驚怔住。
小米呆呆地站在門邊,就像一抹空蕩蕩的遊魂。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耳膜無休止地轟轟作響,體內的血液極緩極緩地流淌,彷彿不知該流向何處。
尹趙曼面無表情地望著燈板上的心臟X光片。
「可是,當時最嚴重的卻反而並不是小曜的病情,而是他自己竟然已完全放棄了希望。」任院長看一眼尹趙曼,忍不住又皺眉歎息,「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於是什麼都不在乎,極端的自暴自棄。他不斷地在學校裡生事、打架鬥毆、放蕩不羈,病情也隨之急劇加重……」
尹趙曼的嘴唇蒼白失血。
「最後我們只能想出這個辦法。」任院長苦笑,搖搖頭,「給他做了手術,沒有辦法做根本性的手術,但還是有一些可以讓狀況好轉些的辦法。值得慶幸的是,那次手術非常成功。於是,我們告訴小曜,那是一次換心手術,換上的是十分健康的心臟,而且適應的很好,沒有任何排斥現象,所以他的病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健康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