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碧蘿
他深深吸了口氣,繼續幹活,動作明顯加大了力度。
身後乾草的聲音告訴他,她正向他走過來。一隻纖手落在他的手臂上,掌心的冰冷和皮膚的潮熱形成極鮮明的對比。「羅亞……」
他咬緊牙關,不回應、不回頭。
「羅亞!」兩條柔軟的手臂抱住他的腰,莎曼貼在心上人背後,緊緊地抱著他,感覺到他也和她一樣發著抖。
「我愛你,很受很愛。羅亞,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愛過一個人……」她的話因為緊張而帶著顫音,心跳得這樣急促。當一個少女將心底深處最甜蜜的秘密向意中人坦白的時候,也是她最勇敢的時候。正是這份勇敢使她戰勝羞怯與自尊,不顧一切傾吐出久埋的情愫。「我、我想,你應該也有一點愛我吧,那麼,能不能請你娶我呢?」
那一瞬間,他覺得血全部衝上頭部,耳朵嗡嗡作響,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和恐懼感像潮水般漫過他的意識,啪!鐵叉終於從他手中落下。
有什麼不一樣了,在心的一角,有道聲音魔魘般反覆低喃。如同冰山上的裂縫,小小的,不易察覺地裂開一點,然梭緩慢卻又堅定地擴大開去,直達深藏在海底的部分。劈開,碎裂,夾著紛飛的冰沫,轟然倒下,激起沖天的巨浪,咆哮著,席捲著,粉碎一切。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像離弦之箭,覆盆之水,再也無法收回。而這些年來,他一直竭力迴避、卻又始終在心底盤繞不去的點點滴滴,終於再無遮掩地暴露於眼前。
愛她,何只一點啊……
就在你為吉娜的去世而哭倒在我懷中的時候,就在你披著月光與我旋舞於林間的時候,就在你冒著大雨去為葛麗接生的時候,就在你認真地說「想要為大家做些有用的事」的時候,就在你不顧危險去追趕商隊的時候,就在你裝作玩遊戲而實際想教我識字的時候,就在你為了染上重病的我而向王后求情的時候……
不,或許比這些更早,就在第一次見到金髮燦爛,像鮮花一樣可愛的你的時候,我,己經不知不覺,而無法自制地愛上你了。
多想將你擁入懷中,大聲說你是我唯一摯愛的人;多想在眾人面前,揭開你潔白的面紗,讓你成為我永世的新娘若你不是公主,我不是賤民。
然而,我們的身份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
羅亞輕柔而堅決地拉開莎曼的手臂,轉過身面對她。「不可能的,殿下。你的哥哥尼奧王子和所有貴族都不會允許的。」
她何嘗不明白現實的嚴酷,但——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屈服於命運,所以她仰起頭,急切地抓著他的手臂,提出更大膽、更瘋狂的建議。「那麼你帶我走!離開威登山谷,離開托勒利夏,到沙漠去,到海上去……只要我們在一起,到世界任何角落都行,羅亞,請你帶我走!」
帶她走!這是個多麼具有誘惑力的念頭!羅亞必須閉一閉眼才能抑制住心頭的狂濤熾焰。握緊她的手,即使在那遙遠的未來沒有幸福……
莎曼,以你的善良和高貴,足可成為一國的王后,你生來就應該擁有世上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難道我能這樣自私,讓你和我一起去過居無定所、流離飄泊的生活嗎?讓貧窮、荒涼、寂寞磨蝕掉你的美麗與光彩嗎?
何況,你還有身為公主所要背負的責任,而我,也有必須堅守的承諾。
我們,終究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即使離得這樣近,依舊近在咫尺、遠隔天涯。
所以,讓一切就這樣結束吧……
「對不起。」他低低地說,輕輕掙脫她的手,同時向後退了一步。
莎曼屏住呼吸,積聚全身力氣等到的,竟是這一句冷淡而堅決的「對不起」。
那一瞬間,她彷彿聽到心被撕碎的哀嗚。
她看著他,昏暗的燈火下,他的面容黯淡模糊,像七年前沙漠之夜分別時一樣,毫無表情。
為什麼我總是在追逐你的腳步,而你,從不肯為我停留?難道在你心中,我真的那麼無足輕重?
「我真傻,真像個傻瓜一樣,」她呢喃著,單薄的肩頭無力地垮下來,雙手摀住臉。「竟然會以為……」
「請殿下切勿懷疑我的忠誠,羅亞·莫爾永遠是您忠實的僕人。」他單膝跪下,親吻她斗篷的一角。也不要懷疑我的感情,儘管我只能以這種方式向你表達。
莎曼,我的公主啊!
她抬起臉,淚珠在眼中閃著晶瑩的光。羅亞說「忠誠」,他不明白嗎?她要的從來就不是他的忠誠,不是他的責任、義務、榮譽,只要一句「我愛你」就足夠了。
是的,她知道他將會忠於尼奧王子,忠於托勒利夏,忠於伊林梅爾舊王室;他將會默默輔助尼奧王子,盡全力為復國而奔走;他將會遵照他父親的遺願,成為武士,恢復姓氏中那個像徵高貴的「德」,然而,這又是你真正想要的嗎,羅亞?
當你對我說起商旅中的見聞時,你眼中興奮的光芒告訴我,那種自由才是你的理想,而你,竟然甘願困守著這毫無希望的復國迷夢,放棄得來不易的幸福嗎?
那一刻,她幾乎要恨他了,恨他的懦弱、逃避、自欺欺人。她想要對他大叫,「你把我們兩個都毀掉了!」可是悲鳴只化做一聲絕望的歎息。
即使這樣,她也永遠、永遠沒有辦法恨他啊。
莎曼慢慢擦掉臉上的淚水,拾起殘破的尊嚴,默默轉身離開,小小的肩膀像是不勝重負,卻比任何時候都挺得筆直。
羅亞目送著她蕭瑟的背影,猛然衝動地想要拉住她,告訴她他會帶她走,手抬了一半,終是無力地垂下。
「該死、該死!」他一拳睡在旁邊的住於上,木屑紛飛,倒刺進手掌,他卻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因為他的心早已被自己活生生撕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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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曼半躺在扶椅裡,目光憂鬱地望著院子裡淡淡的陽光,病後的臉色蒼白而憔悴,帶著一種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冷漠與疲憊。
那夜之後她就病倒了,病得怪異而突幾。低燒,昏睡,不思飲食,精神恍惚,卻又不是什麼要命的急症。醫生診斷了也只說是風寒,需要好好調養。於是,與利迪斯的聯姻也就一日日拖了下來。
莎曼裡緊厚厚的毛裘,低低咳了幾聲。托勒利夏的初冬一向陰沉,難得今日陽光晴暖,可她的心依舊被冰雪覆蓋,即使是穿著最保暖的皮衣,那一股惡寒仍源源不斷地從骨子裡湧出,甚至連燦爛的陽光,看在她眼中,也那麼刺目而令她畏縮。
大概是過分沉緬於自己的心思,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頭時,她嚇了一大跳,一下子坐了起來。「啊!嫂嫂。」
站在她面前的這位氣質溫婉柔美的少婦,是維德公爵的愛女玫蘭,去年嫁給尼奧王子的伊林梅爾王子妃,她的嫂嫂。
「今天感覺好些了嗎?」玫蘭關心地問,同時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嫂嫂,我沒什麼大病,你不用天天來陪我。」莎曼皺了皺眉,擔心地看了看玫蘭尚未隆起的小腹。「懷孕的人應該多休息。」
「天氣這麼好,我也正想出來散散步呢。」玫蘭微笑,「莎曼,利迪斯王又派人送了許多貴重禮物,想不想去看看?」
莎曼的臉色立刻變了,「不要!」
這幾日來,前前後後己有十幾位貴婦或旁敲側擊,或直言勸諫她答應聯姻,只有嫂嫂始終不曾開口,想來今日也忍不住了。莎曼不由自主地提起全副戒備。
玫蘭望著小姑慌張卻仍隱藏倔強的容顏,不禁在心底低歎。莎曼雖幼逢離亂,卻一直被眾人保護得很好,少經世事,心性天真,難免有非常孩子氣的幼稚想法,以為婚姻必定是愛情的甜蜜果實。
然而身為王族,生在亂世,命運又有幾分是自己所能掌握的?她一直非常喜愛這個溫柔善良的小姑,也一直希望她能夠有美滿的歸宿,實在不忍看到她因一時任性而將到手的幸福推開。
「莎曼,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願和利迪斯王結婚?」玫蘭柔聲問。
「嫂嫂,我知道這樁婚姻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對復國大有幫助,可是……我沒有辦法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我不能強迫我的心!」莎曼激動地叫道,委屈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著轉。
「必須先有愛情才能有婚姻;你是這麼想的嗎?」
莎曼扭開頭,「難道不對嗎?」
玫蘭淡淡笑了,「莎曼,世上的事很難說,愛情與婚姻也沒有絕對的先後,只要彼此真心以對,即使政治聯姻也可以慢慢培養起細水長流的感情。或許那時你會發現,這種生活才是幸福的。」她的笑容帶著三分惆悵,似是想起了什麼舊事。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嫂嫂?」莎曼忽然低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