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林硯硯
「你們先走。」若謹提振精神,囑咐成宇:「別忘了,一點半要回來。」
「咦,紀姐不跟我們一起走?」他們可是一起擠那輛小貨車來上工的。
「你忘了,這是我媽的婚宴,我要留下來參加。」
「呃……」真糊塗,他怎麼把如此重要的事忘掉!成宇用手耙耙自己飛亂的頭髮,誠心向紀姐道歉:「對不起,昨天玩得太晚,腦筋糊塗給忘了。」
「沒關係。」她朝他一笑,眸光深邃幽遠,叫人抓不著她的情緒。「有時候,忘性比記性強,過得會比較快樂。」
累。忙完氣球的佈置,還要擔任婚禮招待,眼睛泛酸意的若謹覺得真是累。
她和母親的助理坐在招待處,忙著收禮金、和認識跟不認識的親戚朋友打招呼。來往的人潮與不絕於耳的恭賀聲,讓起了個大早的若謹開始頭痛,她才明白,一場婚禮會折損掉多少細胞。原來,結婚除了新郎、新娘,來賓也是主角,因為來的人皆和新人熟識,個個怠慢不得。
「剩下的我來就行了,你趕快入座吧。」媽媽的助理Miss黃催她,因為飯店的司儀宣佈新人快入場了。
「那就麻煩你了。」
離開招待的位置,若謹先進化妝室整理儀容,動作慢吞吞的,似刻意,卻又表現得那麼自然,彷彿她生來就是手拙腳鈍,凡事皆慢半拍。等她出了化妝間再度進入「福香軒」,台上已有嘉賓發表著天作之合、白首偕老等等的祝辭,她悄然走近新人那一桌,落座之前,傾身靠近母親的耳畔,說:「媽,你今天好漂亮。」
「小謹,跑哪兒去了?」
她向母親比個化妝室的手勢,在她身旁坐下。「高叔叔,恭喜你喔,抱得美人歸,我媽就交給您嘍。」她朗聲向新郎恭賀,臉上笑得燦爛。
「我的榮幸。」高叔叔溫言回她,一雙眼,卻盯著新娘的臉不放。
「還有我的功勞。」若謹低噥著,聲音輕到只有自己聽得見。說來好笑,這樁婚事的最大功臣,居然是她。打從一個月前,若謹知道有高叔叔這麼一號人的存在後,她便學啦啦隊員一徑在旁敲鑼打鼓,積極的撮合他和母親。
也不知是原本兩人的感情已有相當的基礎,或是她這敲邊鼓的發生了作用,總之,母親在她表態支持高叔叔後,不再顧忌,順從了自己的感情歸依,接受了他第N次的求婚。
結婚日的選定,是若謹建議的。她半威脅的告訴高叔叔,不快點娶她老媽,小心過了一個農曆七月,有人會改變主意。雖然連若謹自己也不知道,她指的改變主意的人到底是指誰,不過,高叔叔聽從了她的建議,趕在農曆六月底前結婚。
「請新娘、新郎上台——」
司儀中氣十足的聲音喚回出神的若謹。原來,婚宴已進行到敬酒的階段了,她起身幫母親攏好裙擺,給了母親一個鼓勵的笑容,目送她和高叔叔上台。
在飯店舉辦婚宴就是有這個好處,新人不必一桌一桌走透透敬酒,累壞自己的雙腿不說,還讓朋友乘機灌醉新郎。不過,若謹記起小時候同雙親回鄉下吃傳統的「辦桌」,比較起來,鄉下的氣氛熱鬧多了。
「……謝謝我的女兒小謹……」咦?有人叫她的名字?恍神的若謹凝聚視線,收斂心不在焉,才知道母親正透過麥克風提到她。可惜了,她剛剛沒注意聽,所以不清楚她媽提她作啥,可能,是感謝自己的成全吧。呵!都什麼時代了,她老媽真古板,還將她贊成他們結婚這事擺心上,婆婆媽媽的念念不忘。饒是心底這麼想,若謹還是舉起杯子,喝口酒遙應母親的話……
美食饗宴、觥籌交錯,婚宴在一片杯盤狼藉中結束。送走男女雙方的親朋好友,若謹陪母親回到飯店提供給新娘更衣的套房。「剛太忙了,忘了給媽……姊和弟……還有爸的賀禮。」姊在英國攻讀碩士,小弟人在軍旅中,他們都有事不能來參加婚禮;至於父親,要陪做月子的太太,也不能來。
「替我謝謝他們。」範文馨毫無芥蒂的收下。前夫沒來她一點也不意外,反正他再婚時她也沒去,倒是大女兒和兒子不能來,她覺得有些失望,放好東西,她拉著若謹坐到沙發。「小謹,媽……」
「媽,祝你們蜜月玩得愉快。」截斷母親的話,若謹向從浴室出來的新郎道:「高叔叔,我媽就交給你嘍!」
「沒問題。」他攬住母親的肩,給她一個保證。
「OK,我還得回『福香軒』清場,不送你們去機場了。記得幫我帶一隻無尾熊回來,拜拜。」起身離開沙發,若謹像風一般捲出套房。
「真是,跑這樣快,我話都還沒說完……」範文馨的話被女兒封在門扉之內。
其實,若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跑得那樣快,她悶悶的回到「福香軒」,看見成宇他們幾個已經在進行清場的工作。
「辛苦你們了。」她懶懶的說,緩緩加入工作。
成宇看紀姐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好心的說:「紀姐,我們做就行,你休息吧。」
「好感動……小毛頭,你何時變得這樣體貼?」她看他一眼。
「現在啊,好啦好啦,交給我們就成,你一旁休息去啦。」
「對嘛,紀姐,你今天一定累斃了,讓我們表現一下紳士風度嘛。」其他的工讀生也附和成宇。他們該死的體貼讓若謹差點想哭。
「看來我只好少數服從多數,聽你們的話一邊納涼去。」
全部的人朝她猛點頭。若謹瞧那一雙雙誠懇的眼,心底感動得要命,嘴裡說的話卻是:「OK,我走人嘍,免得我在這監視你們工作,妨礙大家。」
「知道就好。還不快滾!」成宇不怕死的跟她耍嘴皮子。
若謹踢了他一腳,將貨車鑰匙扔給他。「沒大沒小,改天我真的叫你滾蛋,你就完蛋。」
「紀姐……」他抱著腳討饒。
「算。大人不記小人過。我真的走了,你們收拾好先回去,不必等我。」
一干人再度猛點頭,成宇沒膽再多話。
「很好,乖小孩。」語畢,若謹滿意的離開「福香軒」。
太陽燃燒著藍天,空氣中瀰漫著火熱的溫度。
若謹步出飯店,一時之間,竟無處可去。她瞇瞇眼,隨處張望,數公尺之外的木棉樹吸引了她的目光,因為,木棉樹下擺了張長椅,令她無處可去的雙腿暫有棲身之地。
「唉……」坐定後,她噓了口長歎。
接下來……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不想回到那個空寂的屋子,也不想獨自去看電影;大學好友不是留在台中,便是北上工作,可憐的她,在家鄉竟沒有可以隨傳隨到的朋友!
「唉……」她又歎了口氣,為自己。
木棉樹栽種在分隔慢車道與快車道間的安全島上,若謹坐在樹下,耳際時時傳來嘈雜的車聲,她皺起眉心,下不了決定要繼續留在這兒發呆,還是回家睡覺。
無聊啊!抬頭望望藍天,烈日被樹葉遮去大半,雖只有少許的金光滲入,若謹還是覺得刺目。沒戴太陽眼鏡的她低下頭,考慮要不要丟銅板決定去向。
她在做什麼?
舜中已經在旁觀察她十分鐘了,只見若謹一會兒抬首一會兒低頭,時而歎氣時而低喃,精緻的五官微微皺起,像在煩惱什麼似的。
「嗨!若謹。」他站到她身畔。
「嗨!詹大哥。」手上拿著枯萎的木棉花,若謹並未抬眼瞧來者是誰。想是被訓練得太好,她已不奇怪詹大哥總會在她心情低落的時候出現。她玩著手上的枯花,低聲說:「知道嗎?木棉樹要等葉子全部掉落後,花才能盛開,然後,再等木棉花落盡,新葉才會再度萌芽……」
將深褐色的花瓣埋入土中,她續道:「很奇怪吧,花葉不同木,彷彿彼此有仇似的,見不得彼此在枝幹上相會,葉落花開,花謝葉萌,木棉的花和葉,不能同時同枝綻放。」若謹又歎了口氣,突然覺得這葉就像她爸媽,上天注定他們分離的命運,也注定她孤枝寂干的宿命。
想這些做什麼?
呵,真好笑,她年歲已長,早度過鑽牛角尖的澀嫩青春期,再攬那無聊的戀家情結上身,既不符合她成熟的年齡,也違背新女性獨立自主的精神。甩甩頭,她一改低沉的口氣,輕快道:「不過,也只有我們大派的高雄人慧眼獨具,才會選獨一無二、花性特別的木棉當我們的市花。」
撥撥土,葬完花的若謹站起來,本想隨手一抹將土拭去,但憶起身上穿的是婚宴前換上的新裝,她猶疑了一下,伸手向詹大哥借:「給張面紙吧。」
「要五毛給一塊。你撈到了,借你手帕。」舜中的聲音乾澀沉重。若謹突來的長篇大論令他擔憂。他試探的問:「你確定只借手帕?還缺不缺其他的東西?」譬如肩膀、胸膛什麼的。他在心中補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