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衣沅
「我喜歡每一個過程都親手記錄,印象深刻又不容易錯。」她答得理直氣壯。「過去五年我都是這樣作業的,董事長也沒反對過。她說只要我自己順手就好。」
「沒有反對,是我母親尊重妳。」楊哲頤興味濃厚地指了指大紙箱。「我習慣把文件丟進那裡統一處理,妳是不是也該尊重我?」
「……」平萍無法反駁,卻也不能心服口服。
他剛剛表現出來的態度,明明就是輕蔑嘛,怎麼可以硬拗呢?平萍低頭咬著唇,把所有的不滿硬吞進肚子裡。
「對了,有件事情提醒一下。過幾天可能有個美國大買主要來,到時我們得一起出席會議,最好妳能準備一套正式一點的服裝。」楊哲頤抬起頭,快速將她全身上下看了一遍,一字字和緩道:「畢竟我們楊氏在貿易界還有點名氣,我不希望跟我去開會的秘書穿得像『捆工』。當然啦,在自己公司的時候沒關係,平常妳也要包裝樣品,穿得輕鬆一點比較方便,但出門在外就不同了,要顧到公司形象,妳瞭解嗎?」
「唔。」她感覺脆弱的心靈被他嚴重殘害。
他竟連「捆工」兩字都說的出口?
平萍低頭看看自己──一套腳丫子牌的休閒服,配上夜市買的一百塊帆布鞋,這樣就叫「捆工」嗎?哪裡找像她年輕又有姿色的「捆工」啊?
「好了,沒事的話妳可以去忙妳的了。」說完,他低下頭,揮手示意她出去。
一肚子氣的平萍嘟著嘴回到自己座位,忍不住低聲啐道:「哼!書讀得多當然很會辯,什麼了不起嘛!我看他肯定跟我八字相沖、從頭克到腳,要不然怎會一天到晚的不對盤?敢說我穿得像個捆工?哼!太過分了!」
楊哲頤在她出去之後,又把畫得花花綠綠的出貨報表拿出來,看著上面一堆奇怪的卡通符號,他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真不知道這女孩子的腦袋到底是裝什麼,怎會突發奇想搞出這麼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怪怪東西?他仔細看著每一個她親手用彩色筆畫出來的表情,不同時間畫的各有不同,而且栩栩如生,叫人歎為觀止。
楊哲頤慢慢發現,母親之所以信任欣賞平萍不是沒有原因的,她極有主見、做事很有條理,比起同年齡的女孩子成熟穩定……
在國外生長的二十幾年,他認識過各種不同的女孩子,有家財萬貫的、多才多藝的、美艷性感的、也有絕頂聰明的資優生,但像平萍這樣獨特又有創意的女孩子還真是沒遇到過──
他翻著那本超有創意的出貨報表看了又看,嘴角的笑容始終沒有停歇……
第四章
醫院頭等病房
「媽,我們再找另外一家醫院再做一次確認,說不定他們也弄錯了……」
坐在病床前,楊哲頤緊緊握住母親冰涼柔弱的手。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感受死亡的威脅,是那麼令人無助而心慌。
「不用了,都查過兩次了,而且都是非常精密的檢查,應該是錯不了的──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這胃的毛病從二十年前就有了,只是我都沒有徹底醫好它,會得胃癌也是意料中的事……」
「既然知道有問題,不該拖到現在啊!」楊哲頤痛心道。
「人啊,生死有命!兒子,你應該瞭解半年來我一再要求你回台灣的原因吧?你老媽我啊,沒多少日子了。」
「媽,千萬別這麼說!」楊哲頤微紅著眼眶。「現在的醫學發達,任何毛病只要遵照醫生的指示,好好按部就班的治療,都可以醫得好的啊!」
「媽得的不是一般普通的小毛病,是癌症──」楊林秀蓮虛弱地挺起身子,憐惜望住眼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唯一兒子。「媽知道,你一直都恨我把你送到國外去,我跟你爸爸婚姻破碎,也害得你從小沒有過過一天正常的家庭生活……」
「過去的事情就別再說了。」楊哲頤制止母親再說下去。
母子倆只要提到在他成長過程中「缺席」的父親,屢試不爽地總要惹來一場心傷淚流。許多年來,他已經訓練自己不再想起關於父親的任何事情。
「讓我說吧!」經過一連串檢查折騰過後的楊林秀蓮顯得疲憊而虛弱,她蹙緊的眉間凝聚憂愁。「兒子,我對不起你──把你生下來卻沒給你足夠的父愛母愛,以及幸福的人生。萬一,我真的只能再活半年,我希望你的人生沒有缺憾,這樣我才能夠瞑目……」
「好好的妳說這些做什麼呢?醫生只是推估,又不是一定……說不定經過幾次治療會好起來!妳自己先沒有信心,接下來怎麼打仗呢?」
「信心?那要看你肯不肯聽媽的話呀?」楊林秀蓮抽起一張面紙,拭乾眼角不斷溢出的淚水。「如果你不能拋開心裡那個結,做媽的我只有一再自責內疚下去,哪還有求生的信心?」
「媽,妳別盡說喪氣話好不好?」從十歲起就再也沒哭過的楊哲頤,此刻眼眶充滿淚水。「妳要我怎麼樣,全都答應妳就是了──拜託妳振作一點,打起精神來對抗病魔好嗎?」
「我拖磨了大半輩子,能看著你長大成人、順利完成學業,我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楊林秀蓮心疼地為兒子擦去眼淚。「唯一要說遺憾的話,是你堅持不結婚這件事,我放不下……」
「媽──」楊哲頤不耐煩地一甩頭,提高了嗓子。「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妳還有心情提這個?」
「現在不提,什麼時候提?」楊林秀蓮的語氣堅硬。「難道等我腳一伸、眼一閉,到時再托夢跟你討論嗎?呵,活著你都不當一回事了,死了你還會理我啊?」
「媽,別老把『那個字』掛在嘴邊──」楊哲頤痛苦地擰皺起五官道:「老是死啊死的,聽起來真的難受……」
「噯,到我這年紀,已經可以坦然面對生死。如果不把該說的話說完,我才難受!」楊林秀蓮瞋了兒子一眼。「不管你愛不愛聽,我都得說……或許爸媽的婚姻讓你覺得害怕,那畢竟是我跟你爸的失敗,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是以悲慘收場的──你還年輕不覺得,等到將來老了,身邊要是沒有一個伴哪……」
「好了!媽,妳別再說了!」楊哲頤打斷母親的話,閉上眼,帶點沉痛的語氣道:「我瞭解妳的意思。妳想表達的內容我全都懂──唉,我知道該怎麼做的,妳放心……」
「真的懂嗎?」楊林秀蓮以懷疑的眼光看著眼兒子。「你今年都三十幾了,每回我去紐約或加拿大探你,從來也沒見過你帶侗女朋友來給我看看。」
「呵,沒見過不表示沒有啊。」楊哲頤哀愁的眼神此刻透出溫柔,促狹地對母親說:「妳兒子這麼帥,怎麼可能沒女朋友?只是她們一個個來來去去的,我都沒放在心上罷了!」
「哎!你啊,花心大蘿蔔一個!」楊林秀蓮輕捏一下兒子的臉頰,微笑中帶著酸澀的苦意。「這點,跟你老頭還真是一個樣兒!」
「媽……」楊哲頤疼惜的目光望住被病魔折磨消瘦憔悴的母親,輕聲道:「答應我,接下來的日子要定期到醫院好好治療,千萬不可以灰心喪志──」
「我會。」楊林秀蓮微笑中帶著眼淚。「媽會為了你努力的,你也要為媽媽好好加油。楊氏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企業,但發揮的空間還很大,我相信由你接手之後,一定可以發揚光大……」
「別想公司的事了──」楊哲頤想到自己曾經殘忍地向母親撂下狠話,如今得知母親重病,不禁懊惱向母親懺悔:「媽,我不該冷血地堅持只留在台灣一年,妳放心……這次我不回去了,決心留下來陪妳,好好做一番事業,我一定不會讓妳失望!」
「聽到你說這番話,媽有再重的病也好一半了。」楊林秀蓮欣慰地微笑。「乖兒子,別為媽擔心,我們一起努力──」
「嗯。」楊哲頤點頭對母親承諾,這大概是他長大成人之後,首度感覺跟母親這般親近,不自主將身體靠向母親,熱切擁抱。「媽,過去我們倆總像仇人一樣,沒想到當彼此可以敞開心胸,卻是妳生病的時候……」
「上天總有它的安排。」楊林秀蓮感觸深刻。「能換回我們母子親情,就算是拿這場病來換,也是值得。」
「媽,有件事……」楊哲頤語帶遲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妳想不想聽──」
「說吧,我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不能聽的?」楊林秀蓮豁達道:「瞧你彆扭的樣子,八成是跟你老子有關吧?」
「嗯,不關爸爸的事。」楊哲頤遲疑的表情有些僵硬。「是珈珈……她來台灣了。」
「哦?她來做什麼?」聽到妹妹的獨生女在台灣,楊林秀蓮的表情透露嫌惡。「哼!我又還沒死,她那麼急著來送葬啊?這個秀芳,八成算準了我沒多少日子好活,才會派她女兒先來『卡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