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雷恩那
如今,按著他的意思再次黥紋,細心走描,再將刺出的點點血珠從寬背上拭去,將發染白,白髮澄容,那模樣……分明是她。
原來,在那一年的那一刻,她已將他放在心中,才在不經意間把自己化作守護他的神祇,伴在他身邊嗎?
腰間一緊,她忍不住輕呼,整個人被他帶上了榻,躺在他身下。
「你不愛也沒辦法,我我……我說過好幾遍了,洗色的藥劑留、留在連環島,沒帶在身上。」她又結巴了。唉唉……
粗獷的男性氣味充斥鼻腔,他一腳擠進她腿間,一掌拂開她的發,讓那張綻開暈紅的雪臉完全呈現。
儘管霍玄女心意既定,並不表示在這男人親暱的舉動下,也能矜持得住,反倒是明白了對他的情愫,他的碰觸和親吻,甚至僅是一個深邃注視或似有若無的笑,她的心便輕易被盈滿,如迎風鼓脹的大帆。
鳳善棠深刻地對住她的眸,卻不言語,看不出是否完全相信她的說詞。
她心底悄歎。「你背上剛黥紋完,還重新染彩,傷口仍在吃色,會痛的,你、你不要亂動。」
「你擔心?」他嗓音好低。
這會兒,換她咬唇不語,沉吟著,那微涼的小手撫上他的峻頰,以指尖緩緩描繪起他的輪廓。
十指連心,她的意念由指尖流瀉而出,她並不渴望他明白,因為,那也是她自個兒的事。
鳳善棠雙目刷過異芒,猛地俯首吮住她的唇。
他吻得極重,糾纏了一陣,直到底下的姑娘喘息不已,雪容漲紅,而那對霧眸中教他莫名不安的飄忽終被他擊散,他才放開了那張柔唇。
「我猜,最能教你擔心的,還是許許多多遭拐騙、擄劫,然後流落海外,被人給出價叫賣的姑娘吧?」
霍玄女神志一凜,眸光定定,不知是否錯聽,竟覺他的言語微有酸味。
氣息仍亂,她費力調適著,聲略啞——
「她們……不該是那樣的運命。那不公平。」也極度的殘忍。
「所以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搭救,莽撞地不顧自身安危?」他鷹目銳利,持平的語調更顯嚴厲。
三年前,她跟著一群渾沒相干的小姑娘蹲在倭船的木牢底;三年後,她又跟著一群被迷得七葷八素的小姑娘窩在賊車中,誰曉得這三年內,她還幹過多少類似的蠢事!難道她的義爹、義弟真由著她去,也不管上一管嗎?!
這前後兩回,若非恰好教他遇上,後果根本難以設想……那日在東雲寺山道上截住馬車,當他瞥見車裡那大漢褲子已大剌剌褪下,雖昏迷了,腿間玩意兒還擎得半天高,想像著那該死的傢伙可能對她幹出什麼來,他胸口像被狠掐一把似的,既怒又痛,恨不得把對方挫骨揚灰、剁成肉末子餵魚。
霍玄女咬咬唇,不服氣地道——
「我不莽撞。我、我從連環島帶著人過來的,知道那東雲寺有問題,又想查出與他們接頭、替他們銷貨的人到底是誰,所以才混入,等他們把姑娘們一個個送上船,我自會發出暗號,屆時,連環島的船隻便能在海上發動狙擊,待事成,再回來解決東雲寺這個大賊窟,要不是你、你你……」胸脯高低起伏,她頰微鼓,露出難得的氣惱模樣。
「還好是我。」他忽地低吼,粗聲粗氣,「別以為有那個該死的寧神香,就能肆無忌憚,男人真要發起狠來,你手無縛雞之力、風吹就倒一般,能奈何得了誰?」
她倒抽了口氣,嚷著:「我才不像你說的那麼不中用!」
鳳善棠明白,卻是故意這般說。
四目相視,都頗有火氣,半晌過去,他卻無端端地問——
「你見過自己噘著嘴、鼓著腮幫子的樣子嗎?」
霍玄女一怔。
下一刻,他竟伸出大手,陡地掐住她的雙頰。
她嘴嘟高,「噗」地輕響,竟吐出一小口氣來。
「很有趣。」他淡淡評道,瞳底閃爍興味。
這……什麼跟什麼嘛?!「你——」霍玄女不知該笑、該怒。
他露出了一個「你奈我何」的詭笑,拇指滑過她的唇,在她嘴角留連。
「算一算,你芳齡也二十三了。」
她又是怔然。「你胡說什麼?」
「三年前,我二十有五,你剛滿雙十;現下,咱們各長了三歲,我說得不對嗎?」見她抿唇不語,他略沉吟又問:「要不,你究竟幾歲?」
見他眼底黑幽幽,高深莫測,猶如明白些什麼。她心一促,僵硬地道:「姑娘的年紀是秘密,不能說。」
「不是不能,是你根本推算不出來。」
下一瞬,她瞪著他。
僅僅是沉默地瞪著他,略重的氣息和顫動的清瞳,已透露出她心海正翻湧著波浪。
玩過她的嘴角,鳳善棠曲著指節來回在她頰邊磨蹭,似乎無法克制不去碰觸她。終於,他啟唇打破靜謐——
「我知道你娘親的事。」
她呼吸一緊。「……我娘親……她、她……」冰嗓莫名乾澀。
她那美麗的、美麗的娘親啊,在姑娘家最美麗的青春年歲,被一群擾邊的海賊擄劫而去。
美麗的女人一旦落進一群惡狼般的賊寇手中,頓時成為眾所爭奪之物,想保住女兒家的清白,根本不可能,而那般的摧殘夜以繼日……她不曉得娘親是否尋死過,或者,在尋求死亡的解脫前,心神已先瘋狂。
略頓,她深吸了口氣,清清喉嚨,「你怎地知曉?」
他微微一笑。「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肯撒銀子,沒有查不到的內幕。你該懂的。」
「我——」有些話極難啟齒,但在此時分,她卻有種吐露的衝動,想說與他聽,想瞧他聽過後的模樣。再次深呼吸,她臉色近乎透明,輕啞道,「你說得對,我算不出自個兒真正的年歲,娘瘋了,她沒法兒告訴我,她不記得的,她瘋了……」她努力回溯過,可在記憶的最初,一切都朦朦朧朧的——
「印象中,娘親和我一直被關在一處昏暗的天然石牢裡,那石牢好大,中間較低的地方在漲潮時會湧出海水,牢中還關著許多姑娘,四周好冷,都是哭聲,層層疊疊的,然後,是好臭的氣味……」她唇一白,眉心皺折,彷彿再次嗅到那腐屍般的可怕味道,不自覺地反胃。
「阿女?!」見她這模樣,鳳善棠一驚,連忙翻身坐起,抱小娃娃般將她擁在胸前,背上還在吃色的紋傷陡地一陣刺痛,可他胸口繃得難受,哪裡還理會得了。
他有些笨拙地拍撫她的背,湊嘴輕吻她滲出細汗的額,語氣前所未有的低柔:「沒事了……阿女,沒事了……」這三年裡,他所查知關於她的一切,全是表面的敘述,遠遠難及她幼時那些經歷。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在血液裡奔流,往腦門沖騰,在此刻,他的心被無形地牽絆,而教他愕然的是,他竟不覺惶恐,還有種隨波漫漫的自在。
窩在男人結實的胸懷裡,霍玄女的頰貼觸著他的裸膚,耳邊是強而有力的心音,那臭味被驅散了,她聞到他膚上溫暖的味道。
雪顏輕揚,恰對上他低垂的臉,那玄瞳神俊有情,讓她不禁歎息——
「是的,沒事了……後來,義爹來了,打跑了那些惡人,把那塊地方也納進連環島的版圖裡,被關在一塊兒的姑娘們全都放了出來。」
「然後,你義爹飛天霸喜愛上你娘親,愛屋及烏,不僅收你做義女,還將你疼若親生。」他淡道。角度正好,讓他自然而然地在姑娘小臉上啄了好幾個吻。
「你、你……你連義爹的事也查出了?」雙頰輕紅,她眨了眨泛出薄霧的眼,接著道——
「……義爹是豪氣大漢,可就對娘親的事動不動便紅了臉皮,娘剛病死的那幾年,他心裡很不好受,我很感激他,他待娘好,待我也好……他其實偏心偏得厲害,連環瞧起來該是比我大,還較我更早認了這個義爹,義爹卻硬生生把連環擠到第二,要他喊我姊姊,連環抵死不從,仍是阿女、阿女地叫。」微微笑著,她眸中卻凝出淚水,順著雪腮滑下——
「我不僅算不出自個兒的年歲,就連生父是誰也無從知曉,而這天生的一頭雪發究竟何因?是否與那男人一般?也全然不知。但無所謂的,真的,我根本不想知道,那些與我無干的人,我何必花心思在上頭兜轉?我就是我,有義爹和連環對我好,有連環島上許多人在乎我,很足夠了。」
除胸口非比尋常的悶痛外,鳳善棠喉頭突然發酸。
拭掉那掛在她頰上、教他眉峰打了好幾個結的淚珠,指上的濕潤彷彿會燙人似的,他微乎其微地震顫,跟著低問——
「有他們就足夠?你難道終此一生都要窩在連環島上?」
她吸了吸鼻子,冰嗓略有童音:「義爹給了我完全自主的權利,我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隨船出海就出海,我又不是被關在島上。還有……連環十二島,各島有各島的美,就算終此一生都在那兒留連,也沒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