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李碧華
在白雲飛心念電轉時,他的幕後投資者望定他,道:
「我可以代表國家,把他買下來。」
白雲飛考慮一下,便砌詞:
「不,當初的協定是盜墓,不是販賣人口。何況,目的地還沒找到,這個人與整個計劃無關。我會處置的。」
田中三人微微一笑。
「我們在東北,有個實驗場。」
白雲飛百思不解。
實驗場?
卻原來,日本軍國主義經過周密準備,已積極著手細菌武器的研究。石井四郎自京都帝國大學畢業,專研病理及細菌學。『咆·一八」事變後,在東北已秘密建設「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雛形,進行實驗。
田中三人並沒有把軍機洩漏,只道:
「我們的實驗場,設備完善,如果把這個異人解剖,或進行細菌實驗,測驗免疫能力……才是醫學界的躍進。你們中國不是有唐僧肉的傳說嗎?若我們把他吃了,也就長生不老了,哈哈哈!」
他提出了一個不可抗拒的數目。
東北?
只要把他騙上火車。
這個不容易就範的男人,只肯向一個女人就範。如何智取?惟有——
朱莉莉只道:
「你要我哄他。你知道他只聽我一個。」
「對,」白雲飛道:「只要他肯上火車。你就哄他說回皇陵去好了。」
「他是好人,為什麼要騙他?」
「你不過把他轉讓給我,根本不必付出什麼。」
朱莉莉聞言,心裡有數:
「你是把他當古董賣掉吧?」
白雲飛不答,正預備施展手段。
朱莉莉撇嘴一笑:
「我要是兜售,一定會遇上個好買主。」
他一聽,回復冷漠、做岸。
「好,那隨便你了。」
她轉身欲帶門出去。這真是一次賭博,想不到他還在搭架子。——他只不過在「交易」?他對她沒表示?自己豈不成了他的跑腿?一點地位都沒?
方走了三步,他在身後喚:
「莉莉——」
她回眸,便知已贏了。
「我們不是談交易。你不知道我是愛你的嗎?」
她心冷了一截。他要到這關頭才說「愛」她?這是真面目麼?心中忐忑。一下子聰明起來了:
「當然我知道,不過愛情摸不著,沒份量。惟有錢——」
白雲飛把一疊一疊的鈔票拎出來,放在她面前,這也是不可抗拒的數目,卻在田中三人給他的那份中,不成比例。
朱莉莉有點心動。但回心一想:
「鈔票太薄,而且什麼金圓券、很圓券,不好兌現。」
「金子呢?千古以來,還是金子保險。」
換上了金光閃閃的金子,真是人間至大的誘惑,她望了又望,閉目搖頭。
在搖頭之際,不免念到自己窮了這些日子,從沒如此飛黃騰達過,有了金子,往臉上貼金,整個人就燦爛了。
但,她得把蒙天放賣出去呀。
這樣的越趄。
白雲飛正把心一橫,手槍已半拔。
她忽地張開眼睛,意動了。
「我學得聰明了。還是物重情義輕!」
稚嫩的、貪婪的本性,她也把心一橫。但又自己說服自己:
「做人就是這樣,有時候人出賣我,有時候我出賣人。反正扯平了。」
她把金子都捧走,還沒心足,忽生一念:
「我還有個要求,我要當女主角!」
白雲飛一笑:
「沒問題,一言為定,有你,就沒有阮夢玲。」
「真的?」她大喜過望。
「放心,你相信我。」
晚上,她也跟蒙天放講同樣的話:
「放心,你相信我。」
她把他的身子扳轉,開始為他梳頭。一如秦代冬兒的手勢…··喀那麼熟練!
不同的,是冬兒帶著羞赧和深情,但朱莉莉一邊梳、一邊行前退後地審視,好像裝飾一件貨物,直至自己點頭滿意為止。
她又把他裝扮回原來的身世。
然後道:
「好了,洗臉、刷牙,早點睡。」
「刷牙?」
她怪叫:
「嚇?你從來都沒刷過牙?」
他一口泡沫,苦著臉:
「好辣!」
她笑起來,但明天伴他上火車,她就要跟他分別。她忘了叮囑白雲飛,千萬不能把他傷害。不,明天一定得這樣說。否則怎能心安理得?她輾轉反側。
後來,也預見自己「電影皇后」的風光,看不起她的人,都來恭維討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
蒙天放一夜都沒睡好。
晚餐時,喝過一杯褐色的東西,又甜又苦,有種燒焦的味道,然後一直心跳,眼瞪瞪地看著天花板。在追溯這東西的名字,好像是什麼「咖啡」,發音很奇怪。
冬兒給他喝的,他也就毫不遲疑地喝了,不光是一杯陌生的飲品,一切都新鮮得難以適從,令人手足無措。
幸好失眠,方有段靜定下來的時間做個打算。
蒙天放回復自己了。
把這一天一夜的過程細加分析。皇陵被後人爆破了,始皇帝陛下的隱憂終成事實,一旦公諸於世,亂賊一定乘勢挖掘侵佔,陛下的萬世計劃,不是毀於一朝麼?他必得前去守護,盡一己之責任。必要時,便把它封了。
然後他又想到,像自己這樣長生不老的人有多少?冬兒呢?她是否也一樣服了丹藥,但失去了記憶?有沒有辦法令她好轉,回復本性?她答應了隨他回去,明天會不會變卦?
—一都得弄個水落石出。
白雲飛呢,徹夜把這局布好,也是未曾合過眼。
第二天早上,外景地的現場,不知就裡的阮夢玲,還坐在一張籐椅上,手執《情天長恨》的劇本,念著對白,越念越是入戲,整個人炫然欲泣,楚楚動人。
她的傷感誇大了:
「誰願意向這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屈服呢?自殺是弱者的行為,不過,要是你也離我而去,在這苦難的時代,我心中的痛楚,又可以對誰說?我要死了…」
培養好情緒,抬頭向吳導演:
「導演,可以了。」
誰知權威的導演接了一個電話後,一干人等,見到他的手勢,一言不發,不管攝影裝備,只把佈景板後的重型器械、火藥……搬上了吉普車。
目瞪口呆的女主角,不知所指。
「夢玲,上火車,我們要換點了。」
換點?
朱莉莉陪著一身戎裝、驗明正身的蒙天放上了火車。白雲飛道義地:
「蒙先生,我們是識英雄、重英雄,沒什麼幫得上,也盡了綿力,把你送回老家去。」
「白兄,謝謝。後會有期!」
火車廂外,忽傳來吵罵,只見阮夢玲一臉不悅,氣急敗壞,大箱小箱地搬運上來。猶在生氣,忘了儀態:
「為什麼說換點就換點?戲還沒拍完呢。攪什麼鬼?雲飛!白雲飛廣
她一見他,便逮住他:
「你看,這是不是拍電影的?我從影這些年……」
白雲飛親熱地扶著她的肩頭:
「反正我們都得聽導演的。」
朱莉莉見狀,以為他對她的承諾在實現中——把女主角換了。不免沾沾自喜,用舌頭把嘴唇舔了一下,益發明艷。她斜乜著阮夢玲,驕傲地示威,有點神秘的喜悅:
「是呀,往後導演叫我怎麼演,我就怎麼演。當女主角有什麼難?」
忽地省得一樁,便向白雲飛耳語:
「喂,只能研究,不要傷害他。」
白雲飛但覺兩個女人都很麻煩,一手一個安頓到車廂內。
他自己,閃身進了——
等著他的,是田中三人先生,和一箱金條。
他一進去,田中三人的手下馬上把車廂的門關上了。
白雲飛著吳導演點收,然後對田中道:
「田中先生,得到這個無價之寶,總算不枉此行了。」
「是嗎?」他抽一口雪茄:「據我所知,你還有事瞞著吧?譬如說,秦始皇真正的陵墓?」
「還沒有眉目,不過,我會繼續探索。你們先把這件古董運到東北去吧,我們永遠是好拍檔。」
田中三人的手下,突然,拔論指向白雲飛及吳導演。
「白先生,我們會自行繼續搜索這個寶藏的。對不起!」
保險掣扳動。
白雲飛大笑。他從容地向著田中三人:
「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可惜我也是一頭狐狸!」
田中三人愕然回顧,他的手下,全把手槍收回。白雲飛輕悄地示意,有人放了一槍。
敵人棋差一著,倒身血泊。
他打開箱子,把部分金條扔給他們:「處理得乾淨點,然後在火車站外等我。」
「是!」
未見,他施施然地出來。
風度翩翩地關上門。
跟吳導演打個手勢:他把蒙天放暫交給他。這無價寶又獨得了!
白雲飛向自己微微一笑。
火車號角長鳴一下,轟隆之聲乍起。開動了,全速東行。
火車離站。
站上,赫見白雲飛和一干孔武有力的外暴隊伍,他留下了。
蒙天放上車之後,一直很沉默。
車廂內,與朱莉莉相對坐著。
終於,他也正色地攤牌了。
「冬兒,把我送歸皇陵之後,你將何去何從廣
她沒有答,不想欺騙他,又不想講真話。
「此番相伴,不知你心意如何?」
「到了再說吧。」
她只好模稜兩可地應付著。
半晌,他一笑:「我是不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