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秦俑

第5頁 文 / 李碧華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頓。

    徐福與五百童男女,攜備五穀糧種,人車列成一望無際的隊伍,如長龍幡纏半山,風吹白衣,飄飄亂舉。童女們都戴著一頂細草織成的帽兒,垂下一重輕紗,掩映著音容。每人一個香囊,散著去國的餘韻。

    樓船五十,由數千民夫拉牽至淺灘,它們高聳著,巨大的身軀,異獸一般吞噬著遠渡蓬萊、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雛兒。

    孩子們都有點好奇,有點興奮,也有點茫然。但都乖乖地服從皇帝的命令,誰都沒想過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寢,一個挨一個,等待次日啟航。人人都一樣。

    但,冬兒已不一樣了。

    隔了重重險阻,又屆生離死別,憑著樓船的雕欄,遠望河邊。

    駐紮在河邊的蒙天放,鎮夜護船。部屬都敬佩他的盡忠職守。

    他們怎會想到,始皇帝寵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分內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將是天涯海角,相會無期。還沒有走,已經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搖搖頭,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東流而逝。

    仗劍挺坐,臉上不肯再有表情。只餘一股忠勇。就讓一切過去吧。

    冬兒在樓船上,看不見他,但覺每一個影綽的黑點,都是他。

    真的要走麼?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測。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欄旁,像踩在每一個人的睡夢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脫了絲履,珍重地繫在腰間。夜更濃了,無人發覺,她把心一橫,企圖跳進水裡去。

    正準備逃走,慕地有一隻手把她抓住。掩著她的嘴,強拖進樓船中。

    掙扎間,一隻絲履丟了。

    它沒沉,只隨水漂至河邊。

    蒙天放摹見,四看一片死寂,那絲履,淒婉如一聲嗚咽。他也珍重地納入懷裡收好。

    徐福把冬兒拖至睡榻旁,曉以大義:

    「怕死麼?」

    冬兒搖頭,淚盈於睫。

    但她無法把這秘密告訴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東渡的,自己一逃,數目不對,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兒警覺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宮砂」的位置。她的收穫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內。他一早就洞悉人間有這樣的一些債項了,只語重心長:「我什麼都不管,只要放掉東洋,逃離魔掌,覓地安居,繁衍一支後裔,才是偷生上策。

    見她不語,又勸道:

    「冬兒,不要自私,要為大局著想。」

    大局?

    她一夜之間成長了,成為大人以來,始發覺是這樣的淒愴。為大局著想,她就得放手,然後與一群沒有血緣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個「大局」幹嗎?

    一個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擾得如何聽得過去?

    只好佯睡。也許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見她安然睡好,便欣然離去。

    也太難為有情兒女。

    冬兒在步聲遠去之後,微微張目,打開一條縫,他走了。她手中捏緊一個小錦盒。

    七月,渭河的水淒清恆豐滿,誰知這河水由多少支流匯聚?誰知一直東航,前面有多急險?冬兒遠遠望向岸邊的營火,她只知有個人在那兒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樓船隨大水而去,失去夾岸的約束,不知多麼的飄搖。人也一樣,回頭需要莫大的勇氣,只有愛情可以推動她。

    她被推動跳下水中。

    「撲通」一聲,靜夜中分外驚心。

    蒙天放見到一個纖弱的黑影子,掙扎撲近淺灘,水沒脛,然後她整個地浮現出來。在閃動的火光中,他認出來了。

    奮不顧身,馬.上相迎。

    牽扯上岸。

    侍衛一見,以為是跳水的貪生怕死者,不願隨團去國,—一都在吆喝:「什麼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樓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擲。

    當下,他擅作主張,大聲下令:

    「樓船啟航!

    樓船東窗事發,急急駛向東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這是他們的意願。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紅。大家目送著逃遁的五百人。

    冬兒一身水淋淋,衣濕體寒,薄紗利貼著肌膚,像是剛脫胎的新生。

    她飛奔至蒙天放身畔,緊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顫。

    走?

    不走?

    蒙天放回頭一望自己的部屬,駐紮在河邊。他們一直敬佩他。

    只遲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彷彿受傷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衛馬上便追上了,用繩子把她捆起來,帶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銅寶劍一舉。

    她呆住了,眼中儘是驚疑閃爍。』

    他的劍「咳、咳」幾聲。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劍鋒所斷的繩子,灑在地上。

    團團圍住的兩個人,一個是長官,一個是逃犯。全部噤聲不語。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賜的青銅寶劍,豎插在淺灘的石子間,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權位榮祿都犧牲了,為了她,和她先發制人的犧牲。不計後果。

    他一手把她扯過來,緊緊擁抱著她,在他強壯的懷抱中,她有點羞怯,卻有更多的驕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風。

    她滿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覺亮堂堂、暖洋洋,閃著鮮艷奪目的萬度霞光,海闊天空。

    他從沒這樣的溫柔和堅毅過。到底他敵不過冥冥中的情牽。四下是他部屬驚愕而感動的低呼,交織成一個網羅,身陷囹圄,但籠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對於他,敢於為她做任何事,保護她。呵護她,愛護她,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隨著他們,隨著數不盡的、猛烈地歎氣的火把,去了。

    火越來越興盛,烈焰自窯爐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爐邊搭了法台,法案擺滿祭品。

    始皇帝從未如此暴怒過,因為他「被騙」了,火光中,面貌猙獰:

    「蒙天放!朕因愛才,對你悉心栽培,恩寵有加,你這畜牲竟敢背叛於朕,是為不忠,求仙取藥,乃萬世大業,竟因兒女私情,壞了大計,目光如豆,是為不義。朕一一要你們死!」

    一身紅衣的冬兒被帶出來了。

    經過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難逃一死,但聽得「你們」二字,馬上撲倒叩首:

    「陛下,此事與郎中令無關,冬兒知罪,願一力承擔,請放過他!請放過他!「殺!」「陛下陛下!」淚流披面的冬兒,一生都沒講過這麼多的話:「冬兒死不足惜,但郎中令,萬中無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當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萬難食言。心念一動,自懷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兩錢」。

    「生死有命,於此關頭,看你造化。」

    他把錢幣扔到蒙天放腳前。

    「見『半兩』二字即生,負面即死!」

    蒙天放卻決絕: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臣知罪,當以死報君!」

    始皇帝惱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擲!」——他給他一半的機會。

    百官和將士,都緊張萬分地等待蒙天放自決命運,非生即死,冬兒閉目向天禱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無奈,錢幣一擲,於半空中打個滾兒,他一手覆之於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關頭,手緩緩地移動……

    結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漸見「半兩」二字——是正面。眾人都吁一口氣。

    始皇帝途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聯令冬兒自投爐火,血祭俑窯!

    蒙天放望向冬兒。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橫,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頂天立地男子漢,不願偷生,決同歸於盡!

    冬兒的心靈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種神秘的動力在她心中翻騰,熱乎乎地,滔滔滾滾,洶洶湧湧,她有話要說:「陛下,冬兒自知難逃一死,只求臨死之際,跟他講一句話,只一句!請陛下成全!」

    還沒哀求完,已不顧一切,掙扎排眾而出,漠視了君令,瞧不見千百雙旁觀冷眼。

    電光石火之間,她做了一件最偉大的事。

    ——她把偷來的「九轉金丹」銜於口中,飛撲至她男人的懷裡!旁若無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了。

    在吻他之際,小舌頭把丹藥頂吐到他口中:渡給他——天地間一個秘密。

    他驚愕萬分,根本不知發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藥吞下肚中。

    眾人不知蘭因絮果,來龍去脈。

    她不知道這是否長生不老藥。她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效用,但這是淮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這璀璨的一剎過去,冬兒向蒙天放點點頭,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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