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李碧華
芳子作為關東軍「中國童話」的女主角,金壁輝司令,遂率領著她手底下五千安國軍,和一批超過十萬日元的軍費,插手熱河局勢。
大局沒有定:持續好一段日子。
日本人都明白:沒有一個中國人,打心裡希望與那侵略國士的外敵「親善」。什麼「日滿親善」只是個哄騙雙方的口號。
即使一省一省的併吞,抗日情緒更高漲,都是壯碩的中國男兒——
所以他們採取一個最毒辣的方式:壯丁被強行注射嗎啡針,打過這種針,痛深了,人也就「作廢」。堂堂男子漢,一個個論為呵欠連連的乞丐,憑什麼去抗日報國?
川島芳子正陶醉於她的權力慾望中,知悉中國男兒非死即廢嗎?
說到她手下的安國軍,其實也很複雜,它不是正規軍隊,只募集而來,質素參差,什麼人都有。作為總司令,只是一個「優美的姿態」吧。
熱河被侵佔而未順眼。
芳子頂著這個軍銜,往熱河跑了幾圈。
她主要的任務,不外是向叛軍勸降,於士兵跟前演說,滿足表演欲。
她最愛子軍營中,講台麥克風前,發表冠冕堂皇的演說了。只有在此一刻,全場鴉雀無聲地聆聽。她慷慨激昂:
「熱河其實是滿洲國領土,應該歸滿洲國統治。我們軍人到前線,不是為了征服,不是想發生戰爭,只為流離失所的中國人,得不到同情的滿洲黎民做事,令他們有歸屬感,共同建設樂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
士兵鼓起掌來,芳子躊躇滿志:
「今天,在這裡的都是我親愛的部屬,對我有好感,又尊敬總司令的人,我對你們作戰能力有期望
「砰!」
一記冷槍——
士兵之中,有人發難:
「賣國賊!」
芳子中彈部位是左邊的胸部、肩膊,傷勢不輕。
她疼極,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屬所放的冷槍!
簡直是雙重的打擊。
她勉強支撐著:
「抓——住他!」
手下往人叢中搜尋刺客。
是誰?
整個範圍內的士兵都受到株連,全給押下去。
——這些雜牌軍,什麼人都有!流氓、特務、土匪、投機分子、革命黨……芳子恨恨,終於不支倒地。鮮血染紅她的軍衣,沒見其利,先見其害!
什麼「樂土」?
連區區五千人也管不了。
芳子臥床。感覺特別痛——舊創新傷。痛苦已延長三十小時,藥力一過,更加難受。左邊的身體火燒火燎的,叫她渾身冒汗,如遭一捆帶刺的粗繩子拴著,越拴越緊,陷入骨肉。
是以她特別倦。
醫生見她實在受不了,便給她打嗎啡。
當她睜開一雙倦眼,橡眺地,見到一個人。
是宇野駿吉的副官。
哦,是他,總算有心呢。
芳子掙扎起來,但力不從心,一動,關節格格直響——也許只是心理上的回聲。
副官在她床前行個軍禮:
「金司令!」
她只覺雄風尚在,非常安慰。
「宇野先生派我來問候你的傷勢。」
芳子微笑,強撐精神:
「小意思。」
副官出示一個天鵝絨匣子。
打開,是一副項圈。
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鑲嵌成一鳳凰,是振翅欲飛的鳳凰。名貴華麗。
「這份禮物請金司令笑納!」
芳子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摩拿著它。
不枉付出過一番心血。
但副官接著說了一番話——
他若無其事地傳達著上級的意思:
「字野先生說,請金司令多點休息,好好養傷。工作會交給其他人幫忙,盡量不要添你麻煩。請不必掛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會上軌道……」
他說得很有禮貌,完全為她著想。彼此客客氣氣的。
芳子一邊聽,臉色漸變。
她掩飾得好,微笑不曾消失過,但臉色卻蒼白起來了。
心中有數——是「削權」的前奏!
宇野駿吉覺得她的存在,成為累贅了!
當她給滿洲國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應的宣傳、安撫、收買、勸降、收集情報……等任務後,在軍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
乾脆中槍死去,那還罷了。
但不!
她沒有死。
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貴族血統,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一旦滿洲國逐漸成形,新的國家崛興,她的美夢就被逼驚醒了麼?
她不相信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即使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她肯定應付裕如,因為,她會按自己信念幹到底!
沒有人能夠把她利用個夠之後,又吐出來,用腳踩扁!
不可能!
芳子維持她感激的笑容:
「替我謝謝乾爹!」
副官告辭了。
她面對著那冰冷的鳳凰,不過石頭所造。鑽石的價值,在乎人對它的評估。她川島芳子的價值,仍未見底!
夜色漸侵。
在這通室雪白的醫院病房中,一點孤獨,一點空虛,一點淒楚,一點辛酸……,漸漸的侵犯,令她無端地,十分暴戾。
她恨!
是那一記冷槍!
現實當然殘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過分」,兵敗如山倒,樹倒猢猻散——一得收拾局面。
傷勢未癒,天天猶注射止痛,她已急不及待進行大報復!
她怒目切齒地在地下牢房,審問當天抓到的嫌疑犯。
大量受株連的,曾是她安國軍麾下的士兵都被抓進來了。
牢房中呻吟慘叫聲,一陣陣地傳來,如同鬼域。
被抓的,各有「罪名」或「嫌疑」。憲兵看不順眼的、不肯為皇軍效力的、局子裡寧死不屈的……,最多是抗日革命分子。
虧他們想出這麼多花樣的酷刑來。
他們用錐子和外,把囚徒刺成血人,遇上怒視大罵的,便把眼睛也刺上兩錐子,任從鮮血冒得一臉都是,還在哈哈大笑。
燒紅的烙鐵,先放在水中,發出「滋滋」的聲音,冒起的白煙,唬得被逼供的人發呆。那鐵烙在他心胸上,馬上焦爛發臭。
牆上吊了幾個強硬分子,只綁起兩手的拇指,支持全身重量,懸在半空,奄奄一息。
濃烈嗆喉的辣椒水,強灌進口鼻,辣得人面孔漲紅,滲出血絲。
灌水的把人的肚皮一下一下泵得鼓脹,到了極限,一個憲兵直踏上去,水馬上自七孔進漏出來,人當場死去。
即使是壯碩的年青男子,全身及雙足被緊緊捆在板凳上,問一句,不招,便在腳跟處加一塊磚頭,一塊一塊地加上去,雙腿關節朝反方向拗曲,潮購作響,疼入心脾。
還有皮鞭抽打、倒吊、老虎凳、抽血、打空氣針。竹籤直挑十個指甲、強光燈照射雙目、凌遲……,一片一片模糊的血肉,中國人的血肉,任由剮割——只為他們不肯做「順民」!
這些酷刑已在關東軍的指示下,進行好些時日。
芳子來,急於抓住那刺客洩憤。
刺客是個計多歲的男子,濃眉大眼,唇很厚,顯得笨鈍。
看真點,那厚唇是酷刑的後果。
他已一身血污,但因口硬不答,憲兵二人捉將,強撐開他嘴巴,另一人持著個銼子,在磨他的牙齒。每一下,神經受刺激,痛楚直衝腦門,尖銳而難受,渾身都震慄。
芳子一見他,分外眼紅。
她一手揪著這人,太用勁了,傷口極痛,冷汗直流,她凶狠地問:
「誰主使你暗殺?」
他不答,奮力別過臉去。
她不放過他。
「說!你們組織有多少人?」
男子滿嘴是血,嘴唇破損撕裂,牙齒也搖搖欲墜,無一堅固。
他根本不看她。
芳子大怒,用力搖晃他,高聲盤問:
「在我勢力範圍以內,不信查不到!」
她有點歇斯底里,咬牙切齒:
「我把安國軍那五千人,一個一個地審問,寧枉毋縱,你不說,就連累無辜的人陪你死!我明天
還沒說完,那火朝她頭臉上大口的噴射,是腥臭的血和日誕,還夾雜一兩顆被磨掛得鬆掉的牙齒…,一片狼籍。
他的臉已不成人形了,但他仍是好樣的,明知自己活不成,豁出去把她唾罵:
「我死也不會供出來!中國人瞧不起你這走狗!賣國賊!漢奸!淫婦!
他說得很含糊,但,字字句句她都聽見。他還繼續破口大罵:
「你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芳子氣得發抖。
額角的青筋隨著呼吸的粗氣鼓跳起來,她一手搶過身旁那燒紅的烙鐵,不由分說,直搗他口中,粗暴地插進去,左右狂揮——他當場慘死。
芳子的傷口因劇動而滲出血來。
但她意猶未足,如被激怒的失控的野獸,她是一個遇襲的人,被這些卑賤的人槍擊,還要受辱,她快變成一個失去權勢失去一切的空殼子了……
她狂喊:
「你們冤枉我。」
拔槍,如燒旺的炭火,辟啪地迸射著火星子,子彈射向牢房,四周的囚徒中槍倒地。芳子把子彈耗盡,還未完全洩憤。
——一步一步地,她走上染血的不歸路!
失眠了接近一個月。
精神亢奮,時刻在警戒中,生怕再有人來暗算。
夜裡眼睜睜望著天花板,即使最細碎的雜聲,她整個人猛地坐起,就向著牆壁開槍,四周都是彈孔。她左耳的聽力,也因傷減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