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李碧華
他也許因而嘲弄著。
「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前塵多諷刺。
多子老羞成怒,但卻不改真情,只飛身躍上一匹快馬,不可一世地,策騎奔馳於長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馬背上牌輔,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個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的壞女人。也罷。
無以回頭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拋得遠遠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愛的一個地方——因為是發跡地。
滿洲國成立之初,推展雖然相當理想,但日本政府和軍部擔心各國的反對,宇野駿吉曾交給她一個重要的任務。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關於「上海事變」。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緒已成暗湧,地下組織很多,芳子奉命收買一個「三友實業公司」的毛巾廠工人,襲擊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製造死傷事件,然後,又指使為數約三十名的日本僑民,到毛巾廠進行報復。
就這樣,原來是少數人的糾紛,釀成毛巾廠被放火燒燬,上千職工中有死有傷,這個傳聞中的「抗日據點」被打擊。日中兩國對立,世界各國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滿人,東北的地金更鞏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開。…這便是一二八事變。
芳子覺得,作為間諜,亂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當勝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脫去戎裝,又是一個千嬌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樂部狂歡。不能稍停地舞動,是因為血液一直在沸騰中,以致身不由己,難以安定下來嗎?但通過不分晝夜,不分對手的跳舞作樂,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確實得到寶貴的情報:——十九路軍孤軍作戰。蔣介石塊將下野。誰抗戰意向堅決,不可動搖。誰可以收買,倒戈相向。國民黨系統的銀行瀕於破產。中國停戰的意願。什麼人肯作臥底。
日方不過出動一個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卻這樣同自己說,「不過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這是毋須向任何人解釋的。」
她操著流利的中日語言,往來中日之間。一時是整套的西服,一時是和服,一時是旗袍,一時是曳地晚裝。
一時是女人,一時是個「小男孩」。
對於長年處身風雲變色的戰場上的軍官,這是一種特別的誘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總之這是日本男人的慾望。微妙地,為之衝動。
沒見過她的人,聽過「男裝麗人」的傳奇,越是著魔地想見一面。所以,因著這潛意識,初次的會面很容易便被俘虜。
所以,有時她身穿淺粉色友禪染和服,花枝招展地應天行會頭山秀三之邀,在東京國技館觀看大相撲。有時,出現在銀座七丁目的資生堂二樓,與巨富伊東皈二攜手喫茶。有時,穿著茶色西服和大衣,分頭式短髮,頭戴黑色貝雷帽,貴介公子般坐汽車於上海招搖過市。
豪華公館中,經常有魁梧奇偉的彪形大漢,恭敬侍候,說是保鏢,也是面首。——因為,她已無「後顧之憂。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時,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愛在床上,披著真絲睡袍,慵懶地下著命令。
一個俊碩的男人,已穿戴整齊了。親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榮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經成功,這個臥底不用留。」
她遞給他一幀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門:
「是!」
「過幾天在戲院子給我消息。」
「我會自行出現的了,金司令!」
「好。我乾爹不在,明兒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
他出去了。
在門外,碰到芳子的秘書千鶴子,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點她身邊一切。此等荒淫場面早已見慣,從來不多事。
她來,是完成了任務。
「芳子小姐。我來向你報告山家亨先生來上海之後的詳細資料。」
芳子抬眼:
「先給我放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吧》!」
音樂輕輕地流瀉一室。
芳手伸伸懶腰。
真像夢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鳴曲吧》,月光透過音樂,躡手躡足地灑得一身銀輝。
這些日子以來,他做過什麼?到過哪兒?同誰一起?是喜是悲?……
這樣子打聽著初戀情人的舉動,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五內是起伏的,但她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說吧。」
第五章
——山家亨有一段時期萎靡不振,這是因為失戀。
後來他到了北京,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有個中國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O年在北京與一位新聞記者的獨女清子結婚。三年後生了女兒博子。
滿洲國成立,他奉命到東北搞宣撫工作,發行了《武德報》、組織話劇團、策劃文藝演出。頗有點權勢。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館。
最近,因宣傳「五族協和,日滿親善」,預備在東北成立電影公司,挑揀合適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後策劃人是甘粕正彥大尉。
因工作關係。他與電影文藝界接觸較多,生活排場闊氣。女明星們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歡心,都向他獻媚、爭寵。
傳聞男女關係糜爛。
女人暱稱「王二爺」。
女明星、男女關係、權勢、親善。
資料說之不盡,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迴旋著:李麗華、陳雲裳、周曼華、陳燕燕……,不知誰真誰假。
他抖起來了——但願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但他沒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關暗地一緊,還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行了。」
唱片還沒有放完。頑強地持續著。一室浪漫,圍困一個咬牙切齒的女人。
男女關係?
她沒有嗎?
總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動左邊!不行啦!」
她護衛著左邊的乳房。
男人擁著看來嬌怯的女人,這樣問:
「是因為『心』在左邊嗎?」
「是因為槍傷的舊痕嗎?」
「是因為……」
她不肯把手放開:
「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強,就看見了——
在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燈火中,無意地發射妖艷的光芒,奇異地,激發他們的獸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癡如醉,用手、用舌頭或牙齒去「感覺」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經共寢一次的男人都不會忘記。
為什麼下意識地「不准」呢?是為他「留」嗎?
——但他從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臉色蒼白。
她以為這只是昨夜風流,睡得不足的關係吧。
有一個晚上。
山家亨擁著艷麗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還沒進公館,已在黑暗中熱吻。
二人難捨難分地,他一手打開大門,把燈亮著。
一亮燈——
赫見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爛的東西:撕成一片片灑得凌亂的照片,他與女明星們的合照、以「王二爺」為上款的情書、照相機、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裝、和服、連內衣褲也不放過,總之,眼見的沒有什麼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驚。
這個「災場」中,川島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把手腳都攤開,當成自己的公館一樣,目中無人。
她這樣囂張凶悍,顯然在等著山家亨多時了。
他識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給你來電話!」
女明星經此一嚇,也急於離開。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門,跟芳子面面相覷。
看來她根本不打算為自己的作為抱歉。
「你的風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來投懷送抱。」
他道:
「多半是公事。」
「訓練女明星演戲?床上的戲?」
山家亨強抑:
「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來,挑釁地:
「要的儘是中國女人呢。」
她突然大聲地喝問:
「為什麼你不要日本女人?」
他沒有答。空氣似乎很緊張,時間異常的短,但二人內心活動奔馳幾千里,非常複雜,為什麼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勝券在握地:
「嘿!——因為我是中國女人?」
山家亨聞言。他曾經矛盾,壯志未酬,容顏漸老,待事業進一步時,卻得不到純真至愛,簡直是被作弄的一個人。
他也冷笑:
「你自視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個送客的手勢。
「夜了,請回!」
芳子不肯讓他講這樣的話,她不要聽,只撲上他身前,貼得很近。
山家亨厭惡地,把這女人推開。
她有點不甘心。
在過去的日子裡,要得到什麼,只要熱衷而有鬥志,她的周圍,都無意地散發如漩渦的牽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從來沒有漏網之魚,是這種滿足的感覺,營養著她,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馬上變易了一臉表情。
世上最瞭解他的是誰?她愛憐地輕輕撫摸他中年的,有點滄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