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織華
她戰戰兢兢的接過來,凱茜蒂拍拍桌上那疊設計稿,「卡麥隆先生在經理室,待會你連同春夏裝設計圖和會議紀錄拿去給他看,記得,看完要叫他簽名。」接著她走去艾莉那邊,黎沛柔才剛鬆口氣,凱茜蒂突然又轉過頭來,微笑得像一個長者。
「黎,半年了,你還不能習慣嗎?要趕快習慣才行喔。」
她一怔。
被聖百合拔擢為儲備人才,從台灣來到米蘭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她的適應能力很好,意大利文聽、說都沒問題,讀、寫雖糟卻不妨礙生活,跟同事相處順利,工作愉快,學習狀態也跟上進度,可以說是如魚得水,並無任何不好。
可是,就如凱茜蒂所說的,她還是不能習慣突然被改變的生活。
不能習慣?例如,她會偏頭痛。
她像是遺漏了什麼,很重要、不容忽視,卻又一點印象也沒有,會突如其來的心悸不安,記憶有一段是不能被觸碰的,只要她不經意的撩撥便會下意識的逃避,逃避?逃避什麼呢?
每次她試圖理清,卻開始頭痛。
「請進。」經理室的人回應她的叩門。
黎沛柔頭一甩,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推門而入,帶著禮貌性的微笑將設計稿及會議紀錄放下。
「卡麥隆先生,這是——」她抬頭,然後驚懾住。
多好看的一個男人。
流線型現代化的辦公室中,彷彿多了一尊挺拔雄偉的意大利文藝復興石像。
率先吸引她注意的是他垂落在額前的髮絲,他背著光側身倚在窗口,溫煦的陽光灑落在他一頭參差不齊的黑髮中,恍若光暈般漫步在他半邊側臉的稜線上,立體的五官、脖子、線條充滿攻擊性的手臂肌肉。
他是適合陽光的,風輕拂著,將覆蓋住他眼眸的幾綹髮絲吹開,露出他的眼眸,深沉而剛強。
黎沛柔重重一震,手上的筆悄然滑落。
沒有鋪地毯的花崗石地清脆的發出聲響,他緩緩的轉過身來,太陽從他背後輻射光芒,宛如神降臨。
黎沛柔彷彿墜落在朦朧的夢中,她看不清楚他,只能怔仲的睜著眼瞳與暗處的他相互凝望。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這個聲音……黎沛柔覺得自己的頭又痛了起來。
那是夢醒的聲音。
羅伊從經理室的盥洗室走出,邊走邊解釋,「啊,把你叫進來,自己卻躲起來了,你不會介意吧,黎小姐?」他坐進小牛皮辦公椅內,雙手交疊靠在圓弧桌上,雙眼一瞬也不瞬的打量著她。
「不、不會。」她下意識閃避他的眼神,視線不自主的回到那個男人身上。
羅伊循著她的眼光,笑語,「我忘了介紹,這位是我的特助,他姓冰川。」
那男人往前走了一步,脫離日光的庇護,黑暗賜予他的面具滑落,露出凡人的面容,卻依然尊貴霸氣。
黎沛柔又重重一震,腦中的氧氣被抽空,一片渾沌,他的眼神像是亟欲進入她靈魂深處般盯著她。
「極北。」
再次被驚醒,她回過頭,經理室的門開出一道縫,一張細緻雅容探進,她似笑非笑窺視般的掃過室內的三個人,「極北,可以走了。」
極北?他的名字嗎?為何……如此熟悉?
黎沛柔回頭,猛然撞進他深邃眼眸中,那是一片令她恍惚的迷惘。
她真的不記得他,這次是真的,她已經完全忘了他,極北握緊拳頭,克制自己想緊緊擁抱住她的衝動。
「極北,這是命令。」門口的紫芙催促他。
他深吸一口氣,與她擦身而過,心中卻渴望她會突然叫住他。
黎沛柔在他身後伸出手,喉嚨卻遲遲發不出聲音。
一陳疼痛襲上她的頭,再抬眼,他的身影已經沒入門外。
在們無聲關上的那一刻,黎沛柔的心卻開始無限下墜,不能呼吸,她的鼻腔內、肺腑裡,只剩下他在片刻間所留下的味道。
黎沛柔並沒有和一般迷戀帥氣羅伊的職員一樣要求和老闆聚餐,也沒有如往常般和同事逛街、到處品嚐美食,下班時間一到,她逃難似的離開公司。
她並不想回她的小公寓,她像一抹幽魂,在這古典與現代融合的城市中遊蕩。
多麼華麗絢爛的城市啊,卻是如此空虛。
夜色降臨,也只讓她憑添失去白日的惆悵,絲毫不能冷卻她滿腔翻滾的熱浪。
她並不是多愁善感、傷春悲秋的人,為何心情掉到最低點?為何那個男人的離去讓她悵然若失?
偏頭痛更嚴重了,這次她全然不想阻止。
她拖著失魂落魄的身子漫無目的走在蒙特拿破侖街上,任憑櫥窗內各色燈綵如走馬燈般轉過她的臉龐,絲毫沒有發覺一直跟隨在她背後的兩道身影。
「原來你趕著回來,就是為了她啊?」紫芙好笑的看看黎沛柔,再看看極北,「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嘛。」
「關你什麼事,你滾啦。」極北不耐煩的伸手驅逐她。
「你再推,我就大叫喔。」她成功的得到他的一記白限,手一攤,「你怕什麼,反正她也不記得你。」
極北臉一沉,「遲早會有人剪了你的毒舌。」
「我滿心期待。」紫芙吹了聲口哨,笑言,「可惜橫在眼前的是一個為情所困的男人,拿我的舌頭沒轍。」
「趁你還能得意的時候盡量得意吧。」極北惡狠狠的瞪她。羅伊不知道從哪裡挖來這女人當他的左右手,難道他不知道女人的本領是壞事嗎?
「別用這種眼神盯我,會害我以為你愛上我。」紫芙一副很享受又很麻煩的樣子,「這樣我會很困擾的耶!」
「閉上你的鳥嘴。」他懶得再理她,一個箭步過馬路跟上黎沛柔。
這半年,他告別了西伯利亞的身份,成為羅伊的助手,幫他處理了不少煩人的鳥事,就以一個老闆而言,羅伊不算是個太糟的僱主,他慷慨而大方,行事作風並不如外界所言嗜血。
他應該也有自己的一段過去,極北臆測。
不過,羅伊的個性挺討人厭,脾氣稀奇古怪,就連找回來的人也是一樣討人厭,眼前的女人就是一例。
即使如此,極北並沒有和紫芙一樣加入黑手黨,他討厭被束縛,而羅伊也答應他,只有半年,他只能幫他半年。
「你這樣跟著她有什麼意義?乾脆上去認她不就得了。」紫芙不以為然的陪他一塊站在黎沛柔的公寓樓下,看著她轉動鑰匙開門,「要不然我幫你說。」說做就做,紫芙向前。
極北扣住她的肩胛,低頭怒視她的眼神銳利得像把刀,「你要是輕舉妄動,我就折斷你的脖子。」
「我好怕喔。」紫芙裝出發抖的樣子,哼了一聲,「膽小鬼。」授開他,轉身丟下極北,她可不想再陪一個孬種窮耗,浪費時間。
從黎沛柔住的那層樓亮起燈再熄了燈,極北一直獨自一人佇立在街燈下,天空落下綿綿細雨,在沒有月亮的夜裡,只有他的影子陪他,很久很久。
為什麼不認她?
為什麼不告訴她,你是她曾經喜歡的人?
紫芙不止一次嘲笑他,他按捺住撕爛她那張嘴的憤怒,並不是因為被她說中痛處,而是因為她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他根本沒有認她的理由。
他還來不及勒索她的愛情,他還來不及竊取她的心,她的記憶就已經刪除了他。
就連她是否愛過他,極北都沒有把握,他要怎樣說服自己、說服她,她曾經是愛他的?
該死!他痛恨這樣!
他痛恨自己在暗處凝望她心酸的感覺,他痛恨自己提不起放不下的矛盾,更痛恨自己舉棋不定、心神不寧的思念她。
也許已經是他該做出了斷的時候。
時間過得很快、很忙碌、很倉卒,當黎沛柔回過神時,聖百合的春夏展已經成功落幕,凱茜蒂對她有諸多嘉許,認為她已然可以獨當一面參與聖百合下一季的設計。
她很興奮期待,但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從籌備到展出,卡麥隆先生比往常更熱絡頻繁的探班,因此她和那個男人碰過許多次面,每次她看到他,總是一陣昏眩感,腦袋空白成一坨槳糊。
於是她匆促的迴避,卻又再偷偷尋覓他的身影。
艾莉笑她,要她鼓起勇氣去跟他說話,她也想啊,但苦無機會,那個人像太陽神般耀眼,好像她一靠近他,就會被灼傷。
在聖百合內部的慶祝酒會上,她太高興,喝了不少,「你確定你可以一個人回去嗎?」艾莉還要趕去和男朋友約會。
「沒問題啦。」她揮揮手,趕艾莉上計程車。
她搖搖晃晃的搭地鐵,但是因為她太累了,睡著坐過頭,只好一個人在夜色底下走回家。酒已醒,熟悉卻又陌生的街道,異鄉遊子的愁在此刻突兀明顯了起來,在工作忙碌時,孤獨像是她的砥礪石,但是在她有所成就卻沒人同歡時,孤獨像鬼魅般糾纏她。
心很慌,像是遺漏了什麼、要填滿什麼似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