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夙雲
唐崇旭一身骯髒,有點像街頭的清道夫,跟過去的乾淨挺拔截然不同。
也因為如此,他沒有彎下身抱小孩。「爸爸身上很髒,先讓爸爸去洗個澡。」
這些日子,他跑去哪兒了呢?為何顯得生疏而禮貌,似乎有意疏遠他們。
他不經意地抬頭望著靈戀,靈戀低下頭,心在狂跳。
他苦笑,原來她並不高興他回來,仍是一張不想見到他的臉龐。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他的心已經死了。
他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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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崇旭並沒有回到客廳,他叫僕人請靈戀到書房來,似乎刻意要避開孩子。
他洗了澡,將多日的骯髒清洗乾淨,現在的他容光煥發、神采飛揚,而且一身休閒打扮,腳前還放著一個裝滿行囊的行李袋。
她有好多話要對他說,但卻不知從何說起,千言萬語,在進門看到他腳邊的行李時全都嚥回肚裡。
難道他又要走了?
「坐吧!」他命令道。「有些話我要告訴你。」
她沉默地坐在他對面,低著頭楚楚動人的神態,真是我見猶憐……她好像消瘦了,整個人也泛著無可言喻的憂鬱,是因為他嗎?
他隨即提醒自己別做白日夢了。
「今天我看到一隻流浪貓,」他的開場白令她錯愕。「讓我想到自己小的時候,有一天看到一隻奄奄一息的貓,我可憐它、收留它,把所有的愛統統給它,用盡全心全力照顧它,把它藏在市場一個小販車裡,我可以自己挨餓,將一天的食物存起來,只為了讓它吃得飽,有時半夜擔心它受凍,還偷偷跑出去看它……」
靈戀可以明白這就是唐崇旭心中認為的愛——照顧所愛到無微不至。
「可是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它一聲不響的走了。這只忘恩負義的小貓咪……我哭了好久,那是我第一次有愛的感覺,也是第一次有恨的感覺。從此以後,我對任何人事物都不再有感覺。」他的臉色黯淡下來。
「崇旭……」她咬住下唇,為他感到心酸。
那對他而言曾經傷痛的回憶,如今只是淡淡提起的往事罷了,在他心中,眼前的靈戀或許就像那隻貓咪一樣。
「我從來沒有想永遠擁有一個女人,直到你出現。」言歸正傳,他起身背對她,似乎對她極度失望。「我對你的愛,或許也如對貓咪般是一時的迷戀,完全是我的一廂情願。」
她驚惶失措地抬起頭,霧的眸子裡有著深刻之痛,只是他看不見。
「你矢志不渝的愛,讓我很羨慕德光。」最後,他咬牙切齒地說。「強逼你做我的妻子,也許是錯的。」
她的眼眶流出淚水,為了不痛哭出聲,她趕緊用手摀住嘴巴。
他不要她了……她應該為此感到高興的,她不是一直想要擺脫他的枷鎖嗎?
「與其讓你像當年小貓咪那樣拋棄我,不如我先拋棄你,反正,你和小貓咪都不知感恩,不會愛主人……」唐崇旭整張臉因沉痛而扭曲,他的話暴露了他的脆弱。
「你可以和孩子繼續住在這裡,畢竟是我害你離開『烏拉罕』的,我不可能對你們不聞不問,對孩子們也有責任,反正我的錢足可供你們吃好穿好,一如我當初的承諾。」語畢,他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注視著他挺拔壯碩的背影,她整個人、整顆心都受到強烈的震撼。
留下來!她內心喊道,但是喉嚨彷彿被核桃梗住般無法言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她的生命……
他站在門口,看著?椈壑W印有淡彩梅花的壁紙。他向來喜歡梅花。
「但願我像梅花那樣堅強,失去你仍能在寒冬中傲然挺立。」他緊握住門把,聲音顯得哀戚。
他霍地打開門,卻發現兩個孩子呆愣在門口。
「爸爸——又要走了嗎?」
「爸爸不要我們了嗎?」大寶小寶可憐兮兮地問道。
「我……」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蹲下身子,試圖以輕鬆的口吻說道:「現在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爸爸要去『烏拉罕』摘油菜花,送給媽媽。」
「嗯,媽媽最喜歡油菜花了,」孩子們異口同聲道。「而且是『烏拉罕』的油菜花。」
「我知道!」唐崇旭慈愛地說。「爸爸走了。」
走出那一扇門後,他真的再也沒有回頭過……
她的淚水也沒有止過,她的心被撕扯著,他走遠了……真的遠離她了……
第九章
她終日以淚洗面,茶飯不思,總是一夜無眠到天明。
這天正午,天空灰濛濛的,因為颱風過境,狂風驟雨襲擊大地。
她躺在沙發上,放在茶几上的一杯水原封不動,電視正在播報新聞,她聽若未聞,整個人陷入恍惚中。
一會兒後,茶杯裡的水微微晃動,顯然又發生地震了。
「地震?」她對地震一向很敏感,但這場有感地震來得快,去得也快,當她恢復意識時,地震早已結束。
稍後聽到新聞插播:
「台灣剛剛發生有感地震,震央在中央山脈,震度、六級,台北一級……據報,中橫公路有巨石滑落,隧道發生嚴重坍方……多位現場目擊者指出當時有車子被困在隧道裡,車內民眾是否已遭活埋,目前尚不得而知……」
中橫公路是前往「烏拉罕」的惟一出路……她的心陡然一驚。
她忐忑不安地守著電視,很快的便又插播後續的相關報導。
「被困在隧道內的車子,據指證是一輛白色賓士車,車號是令人過目不忘的AB-9988……」
血色逐漸從她的臉上褪去。
「……已查出車是長鶴集團的總裁唐崇旭,至於車內是否正是其人,據飯店員王透露,唐總裁已失蹤多日,不知去向。故研判駕駛人極有可能是唐崇旭,救難人員正在盡全力搶救……」
他真的到「烏拉罕」去為她摘油菜花……
靈戀感覺自己的靈魂像被抽離身軀般,淚水有如洩洪般一發不可收拾。
他命在旦歹、生死未卜,在這一刻,她才終於大徹大悟,原來她早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崇旭。
她愛他。是自己的愚癡、故步自封深深的傷害了他,是她扼殺了他的生命,她是罪魁禍首,如果她早點發現自己愛他,堅持留住他,安慰他傷痕纍纍的心,他就不會遇上這場浩劫。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新聞現場持續報導:
「……時間已經超過、六小時,救難人員冒著大雨,正試圖將厚硬的岩石用石鑽切開,但因強烈颳風來襲,造成救難工作加倍困難,隨著時間過去,唐崇旭恐凶多吉少。這次意外引起商界人士嘩然,納悶唐崇旭為何會跑到人煙罕至的山區……」
地震曾經奪走她的一切,如今又再次讓她一無所有。
不!她眼中燃起忿恨的火花,她不能屈服!她絕對不能再讓地震奪走她愛人的生命,地震休想再次傷害她。
她要崇旭回到她身邊,她要用自己的力量救回崇旭,就算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見到崇旭。
她淚流滿面地打電話叫醒司機,載她去中橫公路的失事現場。
三更半夜,司機連夜在黑漆漆的公路上開車,強風豪雨毫不留情地擊打著車窗,而她的眼睛也沒有合過。
她的雙拳緊握,一路上祈禱崇旭會等她,等她說她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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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現場被警方包圍,當一位身價不凡的商場大亨被困在隧道內,實在無法不成為頭條新聞,更無法不讓所有救難人員戰戰兢兢。
「不能進去!」警察對所有想接近現場的人咆哮。
「讓我進去。」靈戀下了車,冒著風雨,昂然站在所有人面前,堅定的聲音迴盪在出奇寧靜的中橫公路上。「我是唐崇旭的妻子。」
所有守候在一旁的媒體記者全飛奔過來,鎂光燈閃爍不停。
她從容不迫道:「我要進去看我的丈夫。」
她抬頭挺胸,往前跨了一步,麥克風紛紛擠到她面前,要她說話。
疲憊的倦容、濡濕的眼睛、凹陷的面頰,令她顯得憔悴不堪,但是神情中卻綻放出一股無人能及的勇敢。
「我要我的丈夫活下去。」她哽咽著說,讓在場的人無不動容,許多原本要提出的問題也暫時打住。
她踉蹌地走到隧道口,雙手貼住滑落的巨石,喃喃地祈禱:「不要讓地震帶走你,崇旭!求你活下來!」
接著她退到一角,讓救難人員展開另一波搶救。
如今已不見中橫秋色如玉,風仍在無盡的夜裡呼嘯掠過,陰沉的天空像燒焦的鍋底般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沒有星星和月亮,天地在混沌中夾雜著芸芸眾生的悲愴。
她仰望天空,腦海翻騰的竟是在「烏拉罕」秋夜裡綻放光亮的月圓,那樣花好月圓的記憶,只是人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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